茶道大概是喝饮料最复杂的方式了。作为一个中国人,你很难想象喝茶要有那么正式的仪式,要有那样多的礼法。要进行一次日本茶会,一座合乎规矩的花园别墅是不可少的,参加茶会,你能吃到三碗米饭、一碗锅巴泡饭、一盘凉拌菜、两个燉肉丸子、三段烤鱼、一堆腌罗卜块、一些咸菜、几个蘑菇、少许海味、三碗大酱汤和一碗清汤、一道甜点、还有二两清酒,然后你还可以去参观花园,并且特意去厕所看看,但绝对不能在厕所里解决个人问题。这些活动要花去你四小时的时间,而整个茶会里你喝到了两次约一百毫升茶水,你一生也不会喝到比这更难喝的东西了。整个茶会期间,从主客对话到杯箸放置都有严格规定,甚至点茶者伸哪只手、先迈哪只脚、每一步要踩在榻榻米的哪个格子里也有定式,正是定式不同,才使现代日本茶道分成了二十来个流派。十六世纪前的日本茶道还要繁琐得多,现代茶道是经过千利休删繁就简的改革才成为现在的样子。
茶叶由遣唐使传入日本,正在日本全面学习中国大陆文明的时期,茶是泊来品,珍贵且新奇,喝茶是时髦行为,而请人喝茶无异于摆阔。贵族家里有几斤茶叶,那是身份财富的象征。泊来的茶叶经过长途运输,味道难以保证,数量又有限,茶会的重点自然也就转到大吃大喝的宴会上去了。日本贵族的饮食以生冷油腻为主,净是生鱼刺块(就是大块生肉,后来多切几刀就改叫刺身),茶能化油,为宴会后的消食佳品。以后宋代点茶法传入,点出的茶水又太浓,空腹喝会很刺激胃粘膜,所以喝茶与吃燉肉倒也相得益彰。千利休发明了传饮法,就是一碗茶端上来,不管有多少人,都必须从碗的同一位置喝茶,传到最后一人要正好喝完。这种喝法令与会的武士们有些歃血为盟的感觉,而量的掌握尤为重要,武士都很重视尊严,座位靠后的人喝不到,难免械斗,或者至少切腹,血溅当场。
九世纪后期,日本停派遣唐使。这时官方单向的学习停止,民间双向的交流开始。日本的岛国文明不同于中国的大陆文明。中国地大人多,物产丰饶,自然有无数发明,也经得起浪费,而日本弹丸小岛,不能首创,亦无资源,就必须把学来的东西发挥到极致,必须举一而反三。所以九世纪后日本虽然还在学习中国的新文明,却也开始加上自己的特色。现在我们看日本的传统建筑,觉出与中原不同,却也说不上差别何在,大约室町时代的日本人看这些建筑,就和北京人看西客站差不多。同样,面对一种食物,中国人想到的,往往是怎样吃,从而满足身心,而日本人想的,却是怎样由此而提升自身,故尔茶在中国可以是工夫茶可以是三泡台总是饮料,在日本却成了禅茶一体的茶道。
如果不是村田珠光到千利休,把禅的内涵引入茶道,那么今天流传的可能就是日本料理道,席间的茶水也早被可乐代替了。日本人选择茶来赋予特殊意义,几乎就是因为它难喝。只要理解了禅,就不难理解日本茶道。甚至可以说,不难理解整个远东文明。
由于寺院禅宗的影响,人们常常过分注意禅和佛教的联系。其实禅具有全部中国文化的背景,比之佛教,禅与儒家思想的关系更深。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是有记载以来第一个参悟了禅的人。世界本来也许是有一个终极真理的,如果人能够完全理解这个真理,那么人世就是天堂。可惜人寿有限,我们短暂的一生不足以完全领悟所有的道,这个矛盾是人类所有哲学的根源问题。佛讲轮回,基督讲末日审判,阴阳家讲长生登仙,马克思讲共产主义。儒家的解决办法是薪尽火传,也就是前人根据自己的经验制定规则,后人通过遵循这些规则,可以从比前人更高的起点,去领悟人生,从而更加接近真理。然而后人怎能理解前人制定的准则呢?这些准则如何不成为对人的束缚呢?孔子也说,自己到了晚年才能随心所欲而不越矩。儒家在此与禅汇合,人必须先遵循一些规矩,修炼自己的本质,遏制欲望的目的是使欲望不必遏制,当人达到随心所欲而不越矩时,规矩就不存在了。这也就是禅宗公案里的“勿使染尘埃”和“本来无一物”的两个境界。人只有通过不断地拂拭内心,才能最终令尘埃无可染之处。
所以茶道里禅的内涵,不在于什么“直心就是禅”,什么“喝茶去”,而是通过繁琐的规则来磨练人心,当这些定规不再令饮茶者厌烦,当饮茶人信手而为就符合茶道礼法时,才算领会了茶的真谛,才能喝到一杯好茶。繁复而熟练的礼法是为了使人超然物外,浓如苦药的茶汤正如人生,别出心裁的插花显示有限的生命背后人类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棒喝的偈语告诉人处处是真理。日本茶道,是用一种仪式来向人讲述禅的思想,正如参禅需要顿悟一样,其中蕴涵的那些人生的经验,需要饮茶者用生命的一段时光来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