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夫茶生存的依靠是什么?是家庭,我们这里你进去家家户户都有这一套,小孩一走路、一懂事就接触到了工夫茶,所以绝对不会绝种。只要家庭不消失,工夫茶就万寿无疆了。”
早在唐代形成的中国工夫茶,有“工夫茶”之名,却长期未能得到证明,竟然出现了1000多年“有实无名”的尴尬局面,甚至于被误认为“失传”!实质上,“中国茶道”、“中国工夫茶”、“潮州工夫茶”,是三位一体的。其价值取向,当于成型时就已潜存或实存于现实文化和生活方式中,只不过未经梳理和发挥成为系统而已。可以说,潮州工夫茶实质上已成了中国工夫茶的最古老型种遗存,正是唐代陆羽所著《茶经》工夫茶经历了千余年不断积累、不断扬弃、不断发展的过程而获得幸存的珍稀茶事物化成果,称之为古代工夫茶的“活化石”也无不可。
什么叫工夫?一般有四解:工程和劳力,素养,造诣,空闲时间。不得不提的是“工夫”和“功夫”之别。在潮州话中发音都不同,一个念“工(gang)夫”,一个是“功(gong)夫”,完全不一样。而宋明理学家将“工夫”作为哲学范畴来使用。朱熹尚有“穷理工夫”、“涵养工夫”说。王阳明《答友人问》云:“知行原是两个字说一个工夫,这一个工夫,须着此两个字,方说得完全无弊病。”黄绾《明道篇·卷一》云:“以致知示工夫,以格物示功效。”“工”、“功”联用差别显著。可见“工夫”范畴是对主体整个现实活动的哲学概括,显示理学家积功累行,涵蓄存养心性之修养工夫。此类工夫,绝不能代之以“功夫”。
专指品饮的“工夫茶”的最早文字记载,见于清代俞蛟《梦厂杂著·潮嘉风月》:“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诸陆羽《茶经》,而器具更为精致。炉形如截简,高约一尺二三寸,以细白泥为之。壶出宜兴窑者最佳,圆体扁腹,努嘴曲柄,大者可受半升许。杯盘则花瓷居多,内外写山水人物极工致,类非近代物,然无款志,制自何年,不能考也。炉及壶、盘如满月。此外尚有瓦铛、棕垫、纸扇、竹夹,制皆朴雅。壶、盘与林,旧而佳者,贵如拱壁,寻常舟中不易得也。先将泉水贮铛,用细炭煎至初沸,投阅茶于壶内冲之,盖定,复遍浇其上,然后斟而细呷之。气味芳烈,较嚼梅花更为清绝,非拇战轰饮者得领其风味……”俞蛟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曾任兴宁县典史,因此对粤东潮嘉一带的民情风俗颇多了解,《潮嘉风月》便是其身临其境之作。他对潮州工夫茶的记述,与现在的流行程式几近一致。他还解释了工夫茶的主要内涵,那就是茶人的素养、茶艺的造诣以及冲泡的空闲。可见至迟在乾隆年间,潮州地区的工夫茶冲泡方法业已形成规范。俞蛟出生于原属工夫茶中心区的江浙,到了潮州亲见工夫茶的冲泡,竟然大感新奇,也说明这时候他老家的工夫茶早已绝迹了,工夫茶的中心区已经转移至潮州。
至光绪年间翁辉东著《潮州茶经》,对工夫茶更是记述细致,眉目清晰:茶之本质,取水,活火,茶具(依次详说茶壶、盖瓯、茶杯、茶洗、茶盘、茶垫、水瓶、水钵、龙缸、红泥火炉、砂铫、羽扇、铜箸、锡罐、茶巾、竹箸、茶桌、茶担),烹法(依次论述治器、纳茶、候汤、冲点、刮沫、淋罐、烫杯、洒茶、品茶)等。《潮州茶经》突出了潮州工夫茶以“品”为主的井然有序的饮茶方式,是潮州工夫茶茶艺成熟、完善的标志。
为什么说潮州工夫茶是与陆羽《茶经》一脉相承的中国事实茶道遗存?中国茶道形成于盛唐,《茶经》总其大成,其最大特点就是把中国的茶道用泡茶过程作为一个载体体现出来了。当然陆羽有局限,在《茶经》里没有一个“道”,倒是他的老朋友释皎然明确提出了“茶道”。陆羽只是说,要想体现茶道就得有一个载体,那他就把这个载体详细地叙述出来,包括选茶、炙茶、碾末、取火、选水、煮茶、酌茶、传饮八个主要程序。我专门列表比较过潮州工夫茶艺与《茶经》茶艺的源流关系,当然潮州工夫茶法改饼茶为叶茶、改煎煮为冲泡,由此产生的程式和茶具的差异是客观存在的,但就其总体逻辑程序而言,两者却有着本质上的类同,传承关系非常明显。因为泡茶的总体架构没变,首先选茶,然后取火、选茶具,然后冲泡,最后大家来品饮,都是这五个步骤。再具体看,比如选水,唐朝的时候,第一选山泉水,第二江心水,第三井水,一直到现在还是这个标准。因此,完全证实了俞蛟“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诸陆羽《茶经》,而器具更为精致”的说法。
梳理中国工夫茶发展历史,按冲泡法划界,大体上可分为唐代的煎茶法,宋代的斗茶法,元以后的泡茶法三个主要阶段;按中心区划界,大体可分为唐代的长安工夫茶,宋代的河、洛工夫茶,明代的江、浙工夫茶,明末清初的闽、粤工夫茶,清中期以后的潮州工夫茶五个主要阶段。可以看出,中国政治中心的变化,牵动了经济中心的迁移,工夫茶文化也呈现“中心迁移”现象,显示出由北而南的运动轨迹,最后在潮州地区这个相对“隔绝”的有利生态环境中“定居”。
由唐代的长安,一朝一朝,都城基本都是由北往南迁。自南宋建都临安,经济重心南移已经全面实现,江浙地区经济繁荣发达。如茶叶一项,每年投放市场总值达100万贯,茶叶名种已逐渐取代了福建贡茶的地位。发展至明代,江浙地区终于成为文化力度最强、能对周围地区起文化辐射作用的特殊区域,也是中国工夫茶的中心区。用小壶也是这个时候开始的,因为知识分子、官僚、商人越来越讲究泡茶优雅,那就不如用小壶、小杯,随之产生了一整套怎么选茶、怎么煮水、怎么进水、怎么出汤、怎么来喝的程序,那就是现在潮州工夫茶的雏形。而江浙商人把茶具随身一带,跨过山去到闽北做生意,把工夫茶文化也慢慢传了过去,到了闽中,最后到了闽南,然后就传到粤北,到了广东跟福建交界的地方,再向南,就到了粤东的潮汕地区。越往后推,工夫茶区越见缩小。
工夫茶迁移到潮州,反而在其发源地消失了。为什么呢?工夫茶需要工夫,一朝经济大潮涌动,人心浮动,人们就没有工夫去如此程序繁复、技艺细腻地烹饮了。特别是明清易代之时,身处其间的士子,因感受“亡国”的切肤之痛,遂认定明王朝的垮台,与理学的“性命之说、易入虚无”的空谈关系密切。清初思想家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陈确、唐甄、颜元等,本着“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的精神,积极倡导“经世致用”并身体力行,让文化尽量贴近经济,号召士子踊跃从事“治生”经济活动,紧接着便出现了“货殖之事益急,商贾之事益重”的人文文化流向。在经济活跃的江浙一带,人们的注意力急剧转向。到了乾隆年间,“重商”倾向可谓登峰造极。浙江吴兴人姚世锡的《前徽录》记载,当时的士子竟然“用晚生贴拜当商”,“而论者不以往拜为非”。因此,清代中叶以后,江浙便失去了工夫茶中心区的地位,而潮州地区在接受较长时期的辐射、整合之后,逐渐取而代之。潮州,过去被称作“国角”,国家的角落,山岚瘴气,与外界交通不便,再往前走就是海了,海龙王不喜欢泡工夫茶,所以就在这里安家落户了。
什么是茶道?说白了,泡好一杯茶就是茶道。千利休说得好:“须知茶道之本不过是烧水点茶”;“炭要放得利于烧水,茶要点得可口,这就是茶道的秘诀”。潮州工夫茶的烹法,其精神实质在于强调自然。只有顺应自然,才能得“和”之真谛。烹治,首先要有茶,泡茶须用水,煮水该用火,泡茶、煮水则离不开器具。凡此种种,说白了,实在是极平常、极自然的事,却无处不体现出“道”来。“道”就是一,但是最简单的东西就最复杂。一,代表宇宙,宇宙多复杂啊,地球、月球,各种星球。只是如《周易》中所说,“百姓日用而不知”而已。“知”了,便得“知”在节骨眼上:冲泡好工夫茶,首先必须具备无造作、顺自然之心态。那么所谓的“方法”不都成了清规戒律吗?不!“方法”绝不是清规戒律,那是求得色、香、味俱佳茶汤的最上乘方法。只有依靠这最上乘方法,才能让人饮得舒心,这也是人性的本能要求,最符合自然法则。我曾经总结了这一套冲泡工夫茶的程式,说白了,就是一句话——为了把这杯茶汤泡得最好喝,除此之外,多少道程序都是浪费表情。
现在日本的煎茶道、台湾的泡茶道都来源于潮州的工夫茶,可以说他们把工夫茶艺术化了。比如现在台湾的茶具多得很,什么公道杯、闻香杯,在潮州工夫茶中是绝对不允许存在的,因为泡工夫茶就是趁热喝,但经“公道杯”一番折腾后,茶汤几乎变成温吞水;工夫茶品后要“三嗅杯底”,因此“闻香杯”也没有必要。我不好说他们把简单的东西弄得复杂了,但我认为,潮州工夫茶把复杂的东西简化了,是贴近生活的。
之前有一个杭州的学者跟我说:“工夫茶在杭州已经断子绝孙了。”我说:“不会,不会,现在潮州把它的子孙养起来了,现在是万寿无疆了。”一次国际会议上,一个台湾学者也问我:“潮州工夫茶会不会失传?现在内地不是快节奏吗?年轻人拼命地赚钱,谁要来搞这个工夫茶?”我说:“你误解了,工夫茶生存的依靠是什么?是家庭,我们这里你进去家家户户都有这一套,小孩一走路、一懂事就接触到了工夫茶,所以绝对不会绝种。只要家庭不消失,工夫茶就万寿无疆了。”
潮州当年很多人下南洋,但都随身带着茶具出去,所以现在工夫茶不仅本地没消失,在南洋一带也开始流行了。我有一年去马来西亚,被邀请当众演示潮州工夫茶,演示完后就有一位祖籍潮阳的姓陈的老人家,已经80多岁了,跑到台上来,拿了一杯茶说:“陈先生,这不是一杯茶,这是凝聚力呀。”讲得热泪盈眶。他跟我解释:“我从少年时期就随着父辈来到南洋,看到你泡工夫茶,我就想到当年在老家泡的工夫茶,所以我很激动,好像回到少年时期在老家的那个岁月。”这件事让我体会到工夫茶不是单纯地大家喝茶,它最深层的内涵正是家族的凝聚力,家庭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