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以饮铁观音茶为主。那时候在工厂里上班,兜里也没几个钱,好的茶饮不起,就买挑上门的零担茶。
有一个安溪的小伙子,自己做茶自己售卖,一年来两三次。来的时候挑着两只大塑料袋,里头是墨绿色的茶,到办公室里试泡,小伙子嘴甜,说得天花乱坠的,结果一喝,舌头都麻硬了,那茶水苦且涩。好在便宜得很,一斤才不过30元钱,适合我们工薪族的消费能力。
后来又在茶馆里品尝了武夷岩茶和红茶等新物什,感觉这“茶”一字,颇为复杂,滋味万千,单颜色就有红(祁门红、武夷正山小种和宁德坦洋功夫等)、黑(普洱茶)、绿(绿茶)、黄(君山银针)和褐(武夷岩茶,也同属乌龙茶系列),唯独白茶一种,是近年才知道的茶种。
初见此茶,颇为惊讶:其色之秀,莫可名状,茶是明前的,全是细长的嫩芽尖,仿佛织女的梭子般,或者是矛头状,不带旗(边芽),独芽带着银白色细毫,并且硕大无比,感觉这茶的确不是寻常所见者。
店家泡了一杯,清透玻璃杯里,七成热的开水中浮沉着这美妙无比的白毫银针,仿佛眼前白雪翻飞起,又似秋风吹芦花,白茫茫的茶芽被水一泡,就仿佛瞬间活泛了起来。一枚枚精灵似的茶芽在水中起舞。银白的毫初始还能映着杯外的阳光,灿亮宁静。
那茶水依然是澄清而纯净的,仿佛茶的成分并未被溶解。于是一股清香之气飘逸于杯里杯外,室内顿时洋溢着一种仿佛树下清风的气息。那是大自然的气味,是山岩之巅的清灵的风的味道,是朝露之味,三分淡雅,七分宁静。
观茶仿佛就具有几分参禅的味道。这茶还真与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佛教里唯一允许教徒们饮用的饮料就是茶,古代有“禅茶一味”之说:参禅者,内心空茫湛寂,一息微茫的思绪仿佛向外飞扬,与自然万物融为一体。
佛教是轻物质重精神的,肉身是臭皮囊,只有精神是不灭永恒的。茶是素净无为的,茶味不重,多微苦,清凉宁神,净气解乏,可以洗涤肚肠。唐代本寂禅师就喜欢茶道禅,曹山本寂提倡的是即心是佛,莫向外求。佛在内心,只要内心里有佛,自然就参透万物人生,立地成佛了。茶的素净因此受佛徒们喜欢并倚重。
“一只红泥炉子,几枚炭火,一只陶铫煎水,清风明月,松涛竹啸,几分宁静,几分禅意。水在铫中砰然作响,茶在水里载浮载沉。滋味不必太浓,但恰到好处便可,欢乐不必太极,极则易生悲。”适时宁静的茶道,不正是白茶的滋味么?颜色不必太浓酽俏丽,过则失其真趣味,像红茶、黑茶或者其他者,茶味太浓,或甜或甘或苦或涩,凡是太过则非禅茶之物。唯有白茶正好。这白毫银针便是白茶中的极品。
家里的环境不如茶店里讲究,拉里拉杂的,独处一隅,也算是自得其乐吧:茶饮到尽兴处,茶叶已然憔悴,不堪入目,但那清灵之气尚在,唯美的白毫不减三分。只是没有原先那么灿亮精神了。林语堂曾戏谑道:饮茶如人生,譬如绿茶,明前者,仿佛未经世面的处子,淡而羞涩,恰到茶的好处,如铁观音者,浓郁热烈,当如少妇,韵味尽呈,或者如岩茶者,色浓而味烈,如中年妇人,性情尽现,敢作敢为。又当如普洱茶者,色尽墨然,并无半分香气味,又经十数年时光积染,已经是出世老尼般,点点滴滴,皆有般若静光。
林氏道尽了茶的真味,的确如此。
那白毫银针者,应该是极品的丽姝,虽未见世面,但味道如大家闺秀般,非是凡品可比者。但凡人有品味,俗人味浓而不耐久品,雅人味淡而不易品出。茶色淡而清气足,兼具天地之灵秀者,应该有日月之光华,焕然成章,如白毫银针者。雅人久品方得其滋味,清气于胸臆,自然非一时能够品尽的,像书法高手,仿佛有神助般,笔下清秀灵逸,蜿蜒走龙蛇之象。那笔划不是寻常人能够临摹得像的,有七分智者,仅得其形骸,不得其精神。只有天才,才能尽得其精髓。像王羲之的那幅行草名帖,后代临摹者不知几何,但得其真味者寥寥。
茶中清而秀者当为大家闺秀,寻常品种,则是奴婢和做粗活的壮妇人。味杂而下者,则是不堪入口的废物。做茶人有才高才低之分。做出来的茶,像红茶铁观音等,已经多了几分人为的因素,不算是真清净物。唯有绿茶是真清净物,味兼造化之功,具天地之灵气,带四时移易之韵味。在冬将尽未尽之时,天地间尚一片萧瑟苍茫,而白茶者,已经先得阳气萌动之机杼,受清时之雾露,寒冷之间,已经唤醒了,纷纷自茶梢上萌出,清盈明秀,白毫纤具,银灿灿的一片,仿佛露底之荷叶般。反射的岂止是天光云影?
某一日,约三二茶中饕餮友来共品福鼎白毫银针,有的人不适应此茶味之淡而隽永,连叹无味无味。有的则若痴狂,手舞足蹈,连声好茶好茶。茶过片刻,我问,口中适意否?一个个欣欣然,有味有味,味渐回甘而愈浓矣!一杯茶在座间,窗外天光尽映茶里,白色的毫极尽纤细,无不纷纷扰攘,于一片宁静之间,一缕清香自无名处生起,幽微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