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11日,我与林荣溪先生沿着延绵山路向上,刚进入铁观音发源地西坪,未走几步,便被堵在绵长的队伍之后,山路一边,整齐的停着小车,往上看,不见尽头。穿着明黄太极服的乡演队戴着竹编帽,拿着把式,在他们更前面,是各种穿着明艳服饰的礼仪队。而更多的,是自发聚集的茶农,扛着各色的旗帜就上山了。
看样子,山路不通,越来越多的人从茶山的各条小道冒了出来,我看到有人直接将车停在山脚,扶老携幼,托着贡品上山。
开车的师傅打了电话,告知我们只能绕道了,这一天是南观音开关的日子,不用心存侥幸,此路不通。
这南观音就是我们安溪茶农的信仰,今天周边所有的茶农都会来。林荣溪先生说得非常肯定,身为茶人,我隐约能捕捉到他声音里的激动。
都是自发上山的吗?是官方组织还是民间自发的?看过太多官方样板戏,我对这里陌生的一切,是有期待的。
都是自发的,你运气真好!看来注定和茶有缘。
车往另一条道上开,我从车窗往后看,抬观音像的茶农没有统一着装,那厚重的抬杆压在他们的肩膀上,每走一步,压出清晰的弧度,看得我都担心那肩膀会承担不起,但显然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观音像稳稳的越来越高,直至超出我的视线。
越往山上,来人越多,每走几步,都是一场狭路相逢。但南观音的慈悲让这一路都是欢喜,虽然,越靠近中午,太阳越炙,但或许常年浸润于铁观音温和甘醇的习性中,没人烦躁,再堵的路,让一让就过了。
我一直趴在车窗上,深绿的叶片上,那鲜活的脉络如血液般汩汩流动。不同编号的车牌,操着不同口音的人纷涌而至,疾驰的车终于将这即将沸腾的一切远远地甩在后面。
我刚到安溪八马茶业时,运气很好,鉴茶室出了新品,两款茶,在蒸腾的水雾中,散发出幽幽的香气。我掀起第一碗茶盖,香气馥郁,花香明显,但第二碗的茶香味儿更清雅一些,对一个品茶小白而言,我更钟情于第二款。鉴茶师很开心,看来,我蒙对了,果然,第二款茶才是他们研制的目标。
随后,鉴茶师将两种茶注入茶碗,茶汤清澈,入口清香,咽下后,舌尖会留有淡淡的甜。我品尝了两种茶汤,在我看来,区别并不明显,然而,即便是这么微小的差距,鉴茶师与他的团队,可能试验了无数次,才将最好的呈现在饮茶人面前。楼下的斗茶室,没有宋人斗茗的至情至雅,一大块黑色挡光板让光线正对呈茶的金属板上,三色沙漏测定冲泡时间,洁白的瓷器在日光下泛出幽幽的冷光,一切都显得科学而严谨,只有滚烫的沸水冲入茶碗的瞬间,腾起的水雾和香气让这一切有了温度。
对于一个散漫的饮茶人而言,这杯茶,我喝得心虚。
茶山起伏,漫山遍野俱是茶树,在八马的生态茶园,一位沉默的老茶场场长接待了我们,我们一路走来,这茶园似乎是这茶山深处唯一的人家。60年代的风格建筑,收拾的异常干净,新培育的花草生长茂盛,让这里并不显得陈旧,人工的痕迹反而让这里仿佛仙侠影视中高门的所在。
这些就是目前茶行业内最先进的制茶机器了,茶采摘后,直接在这里凉青再晒青,山上下午的阳光柔和纯净,夜晚温度又适宜,在这样的环境下做出的茶才是铁观音真正的味道。林荣溪先生显然对这些机器非常的熟悉,对自家茶的信心也从他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中可窥一二。
我在另一间办公室对着墙上张贴的低碳茶园管理技术研究、立体种植模式研究与示范图拍照时,老场长已经端坐几前,泡好了茶,我喝了一口,香醇甘甜,口感非常好!
老场长对我的惊喜很淡定,轻抿了口茶,才说出缘由。这里用来泡茶的水,都是山泉水。
这一刻,我感觉自己穿越回了古代。
直接饮用的山泉水?我只在古代文人雅集上见过,那水质得有多好!对于一个习惯性规避任何不安全不洁净饮食的人来说,这一刻,我并没有排斥感,反而,这杯茶让我觉得亲近。
好山好水出好茶,这茶山上只在合适的位置开辟了茶园,保留了原生态环境,没有其他工业,也不用农药,又处于高地,没有任何污染。这安溪的铁观音用安溪的泉水冲泡,再合适不过了。老场长低沉的声音掩饰不了他对铁观音的挚爱和自豪。
老场长做了一辈子茶,老了退了,依然在我们八马做茶。上山的路上,林荣溪先生就为我介绍过这位老场长。老场长沉默寡言,只有涉及他的茶,才会讲上几句。
深山老林,虽说环境清幽,但这个海拔,人迹罕见,白天夜里,都是旷古无尽的静谧和孤寂,是什么让老场长在这里执着的坚守?
老场长这杯茶,我喝得干净又惭愧。
来安溪的第一个夜晚,林荣溪先生带我去他挚友的山庄,在走了一段水泥路后,一路上尘土飞扬,但沿途生长茂盛的荷花池、竹林,清晰可见人工雕琢的痕迹。
我的这位老朋友,60岁退休了,开始创业,把全部身家都投在这片山上,要做一个以茶为主题的生态农庄,全是情怀在支撑。林荣溪先生对老友的佩服都在这寥寥不多的话语里。
越往上越荒凉,细弱的植物稀稀拉拉,但随处可见规划的痕迹,可以想象,当这些人工栽种的植物长成参天大树,挂满硕果,将是怎么样的一种风貌。行至山腰,前面的车停下来,杨老与他的战友下车,我们也下了车。眼前这位身形挺拔、皮肤黝黑的老农就是林荣溪先生之前说的在政府工作的老友吗?
这里我要建汽车旅馆,在这里眺望,整个山景尽收眼底,这里,全部都要栽种奇异果树,百香果走廊上,爬满金黄的金银花藤蔓,还有这里,山腰赏荷,山上吃藕,山顶则种了银杏,四季都能摘果赏景,这一片种茶,铁观音,在最好的生态中,做最好的铁观音。
杨老为他的战友和朋友们介绍他的规划,在一个堆满农器具和生活物资的暗淡小厅里,大家喝着茶,对了,这个简陋的地方,以后会建成杨老口中的度假山庄和艺术区。
这位“恨不能向老天再借100年”的老者,说话时,充满激情,声音洪亮,让人不由自主的相信他,受他牵引。
我丝毫不怀疑,他口中的规划都会成为现实。然而,年过六十,做了一辈子办公室,说养尊处优也不为过,现在却与大山打交道,用写字的手在黏腻的泥土里打造他的理想。支撑他的又是什么?
我只觉手中这杯茶不能承受之重!
下山的时候正是晌午,我们预计人群应该已散去,车行至南观音寺时,路上的车辆行人果然减了不少,车也算畅通,然而走近南轩,我有点明白,林荣溪先生所说“周边的人都会来”的底气在哪里了。甫一下车,火辣辣的热浪迎面扑来,很多人依然不愿意离去,在南观音座外的山里,三三两两坐着茶人,种着三株母树铁观音树的石牌坊下,人群穿梭不停。用红布包裹的贡品,延绵不见尽头,这贡品中有一篓篓米粮,各种时鲜水果,包装朴实、一看就是手工制作的糕点,更多的还是茶,还有各种千奇百怪的东西。请原谅我用“千奇百怪”这个词,并没有不敬,只是见惯了操作规范的“功德簿”“香册”,这样庞杂的贡品让我意外而震撼。
茶人都会来拜南观音,保佑茶好,生意生活才能好。
林先生说的坦然,茶农茶人的愿景如同他们的贡品一般,质朴而坦荡,用心做茶,以茶为生,过好的生活,他们虔诚而来,希望观音恩赐一个好年头。这种以茶建立的信仰已有几百年,在一杯一杯铁观音的浇筑下,根植于安溪茶农的血脉之中,还将延续到他们子孙的身上。
一杯铁观音,从栽种一株茶树开始,经过十一道制作程序,八道冲泡工艺,从茶园到茶杯,这背后,有安溪百万茶农,无数的老场长,无数的杨老,及至更多茶人的信仰。这信仰,让他们硬是把这遍野的茶做的比珍珠还要珍贵耀眼。
我从人群中穿过,沿着贡品一路向前,在一处视线开阔的平台处见到了“王说”铁观音始祖王仕让先生的雕像。这一尊白玉雕像背靠陡峭的崖壁,面朝茶山,相慈须白,衣带飘飘,每有山风徐来,我都有种王先生向我信步走来的错觉。
站在雕像下,耳边只有山风,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四周来来往往的人都像是电影中的远景,与这雕像、茶山并不在一个时空之中。在这个空间里,王先生就像这茶山的山神,调动这山间万物的灵。草木有灵,王仕让先生发现了铁观音树的“灵”,让她绽放于茶碗之中。一种物的灵,被延续,被精制,被供奉,除了自身之外,是它塑造了一种情感,而更多的人传承了这种情感,还有一些人,一生都在追逐这种情感。
在安溪,被塑造的、被精制的、被供奉的,无疑就是铁观音。
前一晚在八马大厅看了央视拍摄的一部纪录片,英国的一位年轻茶人,对“铁观音”的理解是,一种大慈大悲的茶。虽然对“铁观音”名字由来的解释一直都有争议,但今天站在王先生雕像前,我更愿相信,铁观音就是一种大慈大悲的茶,因为,只有这种茶,能滋养这样的安溪人,执着、坦荡,质朴,就像铁观音的口感,能让人清晰的感知、描述,而不是那些被冠之口感神秘、不可言说的茶味儿。
下山的时候,具有闽南建筑风格的祖厝不断地从我眼前一闪而过。就像在茶都,万壶馆给我的震撼。是什么能让离乡多年的安溪人,执着的要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痕迹?熟悉的都归了黄土,年轻的都是陌生的面孔,有着童年微弱记忆的建筑也早已被新城覆盖,甚至因为走得太久,连乡音都变得模糊。
远走南洋的王氏族人走过五月翠绿的茶园,年老的嬷嬷在泰山楼里熟练的使用圆筛摇青,一曲遥远的听不清歌词的乡谣仿佛触开了时空的大门,过去,现在,在这乡曲里,被模糊了界限。点点浊泪,让答案显得清晰。历经近百年,王魏族人,在南洋,依然执着的做着铁观音。
不管走得多远,离开多久,人事会变,茶不会变,只要冲泡一杯铁观音,嗅一嗅这熟悉的茶香,那浓浓的乡情便从骨血里渗出来。
在安溪,喝了很多次铁观音,每一次都让我在下一次面对铁观音时,会心虚、会惭愧。甚至回汉后,我决定不再散漫的待茶,以往那样随意买、随意泡、随意喝茶都会让我有那么一些负罪感。
昨日,我与许久不见的李晓明教授约在秀玉,打开菜单,我下意识的点了一壶铁观音,合上菜单,我就有些后悔起来。我原想再等一等,在我对铁观音没那么了解的时候,离铁观音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