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少君:1942年生,福建惠安人。1965年毕业于浙江农业大学茶叶系。1981年—1983年留学日本静冈大学。中国著名的茶叶品质化学研究专家,从事茶叶生产、研究、质检40余年。曾任杭州茶叶研究所所长、国家茶叶质检中心主任,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明前时节,从满是茶香的龙井寻到骆少君的母亲家。
她住的离西湖和龙井都很近。一个都是四五层建筑的旧小区,客厅厨房都不宽敞,是上个世纪的公寓设计。
进门,屋内的简单陈旧使得我们很意外。
一张用细竹竿当支架挂着蚊帐的单人钢丝床,靠窗是一张旧书桌,桌上放满资料照片,墙边一张老藤椅,床前有一方矮几,放着很多盒茶。四壁皆白,藤椅上的墙壁高处挂有一副黑框的相片。
我们几个人坐下,屋子一下子拥挤起来。
骆少君忙着要泡茶,问“要喝什么茶?我这里茶很多。”
被历史掩藏的名门传奇
身材高大的骆少君,花白的短发,格子衬衫、紫色毛衣外是深紫红的宽大外套,牛仔布裤。一开口,骆少君指着墙上的照片,说,“这是我父亲,我很崇拜我父亲。”
相片上的中年男子,中山装,戴着黑框眼镜,眉目清朗,气质儒雅,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
骆少君的父亲
骆少君开始说起家族的故事——
“我父亲给陶铸送过信,在监狱待过半年……我爷爷是台湾首富,后来还参加北伐,在杭州的南山路有别墅,姑父姑母都和苏步青同期在国外,关系十分好。父亲当年在杭州在马路上遇到是共产党员的朋友——就是小说《小城春秋》里一个人物的原型,因为他正被通缉,我父亲带他回家,对家人说他失业了。后来我父亲因为代他给陶铸送信半年后被抓了,爷爷去买通关系,帮忙把父亲救出来。”
“我父亲有两个兄弟,一个到了台湾,一个到越南,越南的那个就是厦门鹦哥楼的主人。我们家在厦门第一医院外有花园别墅。厦门中山医院、第一医院院长都是我们的姑丈和叔叔。
1948年的乱世,家族问要不要去美国,但骆少君的父亲说喜欢在国内。“黑道以为家里有钱,绑架了我父亲。我母亲很镇定,一点不慌张,她去和黑道谈判,把所有家产给绑匪,带着孩子和保姆离开了上海的家。”
解放后,骆少君的父母带着孩子来到杭州,“因为父亲以前仗义疏财乐于助人,很多同学知道他来杭州就来看他。经当时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的陈步雷的儿子介绍,父亲到杭州传染病医院当医务主任。”后来,他提升为杭州传染病医院的院长。“父亲还曾经是浙江省的政协常委,受到过周恩来、邓小平的接见。他拒绝离休的待遇,说他的工资足够了。”
“父亲给我们的教育太好了”
“父亲给我们的教育太好了。”骆少君感叹,“文革的时候他被关,还说自己最幸福,有人站岗有人送饭,可以写字看书。我自己文革的时候在福建也被批斗,台下有一千多人,父亲对我说,‘太好了,你才二十多岁,台下就有一千多个人给你捧场……’”
父亲给骆少君的教导是:“正气、大气、和气、喜气”。“遇事气定如山,量大如海”“干一行爱一行,中国360行,行行可以出状元”,骆少君一直记得,父亲要求孩子随遇而安,“命中有总归有,命中无莫强求”。
“父亲喜欢文学,艺术,我觉得像父亲这样的人太少……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我是抗日战争期间出生的,生病,差点死掉,父亲说不要让孩子被父母的虚荣绑架,就让我尽情地玩,说这样身体容易恢复。我最讨厌念书,父亲说要有基本知识,我初中、高中都是全班倒数第一,父亲说不留级就行。我在班里很狡猾,经常上课的时候偷吃东西,被老师发现,让我罚站,我还写了打油诗,‘鸡生鸡,蛋生蛋,我们的老师是混蛋,乱批评怎么办?我比他小只能装蒜,有本事哄得团团转’初一的时候带同学去老师办公室捣乱,父亲只说,‘造反不要太大,留级亏本的。’没想到我们学校的校长得急性肝炎在医院抢救,被我父亲救回来,所以我不但没留级,初三的时候还入团了。”
“初中、高中我活得很自在,和大自然接触,不压抑自己。”
1961年,骆少君高中毕业的时候,成绩还是班里倒数第一名,她就读的杭州四中是重点中学,“我是到最后才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父亲也不以为意。通知我被浙江农大录取了,那时候没人读茶叶系,我问父亲我去不去,父亲一看,‘太好了,你身体不好,人又懒,脑子又不活,念茶叶系,喝喝茶还能有工资,这工作太好了,快去快去……’我一听很开心,就去了。”
当时大学生每个月生活费13块,骆少君的父亲每个月给她50块,“我记得大学老师的工资才48块,我经常请同学下馆子。没钱就再去找父亲,我有要钱的窍门,等父亲开院长会的时候,我提前三十分钟去找他,父亲没心思,经常就给我钱了。还有一次,我去找他,看见他和一个年轻的护士在说话,我趁机要钱,还取笑说要回家告诉母亲。父亲赶紧给我钱,说,我们只是在说工作……”
“我欠债太多了,还不完”
1965年,骆少君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福州茶厂,在生产技术科工作。
骆少君祖籍福建闽南的惠安,“我觉得福建很好,,闽南、福州都非常好。”至于家乡的闽南话,“会听不会讲”——她用有点生疏的闽南话来开玩笑。因为1965年到1979年,1983年日本留学回国后又待了半年,在福州工作生活十四五年的她,已经学会讲福州方言。
“福建人很讲情义,传统文化深,文革中我在福州,后来到政和、福安,很多人帮助我。我做农民,种水稻、插秧,被人欺负,晚上睡在稻草堆上,但经常被农民叫到农民家吃饭,把孩子支走,给我吃肉,我那时候不懂事,把肉都吃了,在福州茶厂时,我的邻居和很多厂里的人都对我很照顾,甚至帮我承担过失,真的使我终生难忘……我去日本留学回国后,要给他们钱表示感谢,他们都不要。去台湾做茶的吴振铎(就是后来的台茶之父)也对我很好……”
1967年,骆少君的父亲被关押了,她也从生产技术科被调到车间去当工人了,后来下放到政和、福安茶区去当农民,“我在政和茶区,晚上睡在稻草堆上,旁边是猪走来走去。”
“我看到那些国营茶厂的老茶师,技术好,不计较。”父亲对骆少君说,说不管到哪里,要尊重当地的老人。“我去插秧,父亲会说,‘你去插秧了,我还没插过呢……’”
“父亲曾说,工人和农民是真正大地的主人,没有他们我们一天都过不好。”骆少君后来曾任三届全国的政协委员,她和李鹏总理在同组,“我从不害怕,胆子大。总理听说我是搞茶叶的,我就问他喝什么茶,他说喝龙井。我问他去过龙井没有,他说没有。我就说你这个总理要向周总理多学习。组里的人看我这样和李鹏总理说话都惊呆了。”
文革的时候骆少君被批斗,经常去新华书店看书,她遇到一个叫“林文章”的人,“他从日本回来,我每星期一次去他家学日语。那时候的人真好,完全是无偿的。
1978年,全国第一次招收公费留学生,当时懂外语的人很少,骆少君考上了预选生,先去广州外国语学院学习半年,“当时我的成绩在班上60个人里倒数第7,但我也过得很自在,我每天早上去爬白云山。”
当时,福建第一个代表团要出访日本,骆少君被点名去当翻译,结果她半蒙半找当地华侨帮忙,“在日本的45天比在外语学院的半年学得还多,回到外语学校再考试,我变成了第6名,成为了第一批出国的公费留学生。”
“我到哪里都带着茶,通行无阻”
骆少君对中国茶业的贡献之一,便是改良了福建茉莉花茶的窨花技术。“做茉莉花茶很累,晚上都不能睡,我脑子喜欢七想八想”,她改良的窨花技术室将花和茶拼合,茶不烘干,花在吐香时不失水,连窨,工艺简单,香气用得也高。
“边销茶和茉莉花茶茶对中国的稳定有贡献,我在福州茶厂搞茉莉花茶,连国家领导都来接见我,少数民族都喜欢喝茉莉花茶,放松,舒服,像见到春天一样。茉莉花茶放松神经的效果非常好,安神,治偏头痛,女人怀孕后,能提前一个月一直喝茉莉花茶,百分之百顺产。”
骆少君非常希望福州复兴茉莉花茶,她说那是永恒的事业,“福州现在减产茉莉花茶太可惜,我曾对福州的领导讲,本来茉莉花茶是你们的一个品牌,要好好归纳宣传,甚至人行道都可以种茉莉,营造花香之国,让原来福州从事茉莉花行业的人代代相传。”
骆少君很骄傲地说自己因为茶,在世界各地得到的礼遇无数,“我到哪里都带着茶,通行无阻。我去布达拉宫,可以进到别人无法进去的底层,因为我带着茶。”
“山上的野猪打架受伤了都去找茶叶来涂伤口,我还听说一个故事,是凤凰单丛治好了一个山上摔下来的植物人,还有糖尿病人喝古树茶非常有用。我曾经问过一些老华侨出国的时候带什么,他们带两样东西,一是白茶,二是家乡的土。白茶是古代中草药的制法,白茶能帮助肝脏排除毒素,降解抗癌物质,治感冒发烧,老白茶炖冰糖,退烧非常有效。”
“茶叶最重要的两个功能,一是心灵健康,二是身体健康,我们现代的人都太需要身心健康。每一个人都需要心灵放松,喜欢嘴巴鼻子舒服,我当茶叶研究所所长时,事情多,也很烦,遇到有同事因为奖金这样的琐事来找我,我马上泡杯茶,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对方的怒火从顶峰降下来,不吵了,走了。”
当政协委员时,骆少君所在的农业组有人说茶叶价值不高,她笑笑说,无茶不贵,写写画画都得喝茶,皇帝都不可能天天喝白开水。所以骆少君认为,茶是最安全的修身养性的方式,“茶与健康受到全世界的关注,茶叶是中国能在世界上发挥作用最大的产品之一。”
骆少君希望中国的茶叶还是能坚守传统,在制茶工艺和茶树栽培上恢复传统,希望老茶人、老技师的技术能够传承,“传统的工艺经过上千年考验,为什么要断掉?茶,不是看市场需要,而是要引导市场。”
她也希望中国的茶人能坚持讲诚信,重视质量。“不是钱越赚越多就好,茶的架构要健康,茶应该是大家喝得起的。”
茶是人与植物之间的互补,骆少君非常感激茶所赋予她的——“茶如恩师,茶如慈母,为我解困,为我引路”
“喝茶是人人平等的”,这是骆少君对茶的认知。原国际茶文化会长刘丰倡导的“茶为国饮”非常重要,通过对茶内在精神的挖掘,用茶道弘扬民族文化,对外以茶为礼,以茶待客。“当‘以茶会友,以茶清正,以茶修德’成为国人自觉普遍习俗时,我们才算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国饮。”她还主张让小孩从小喜欢喝茶,通过喝茶,知道和不同文化不同阶层心平气和地交流。
日常生活里,骆少君什么茶都喝,“茶的种类太多了,越到老,我觉得我对茶叶越来越不懂了,我懂得太少了,茶是学不完的。真正懂茶的人是当地的老茶农老技师,他们接地气,和茶农在一起最能学习到茶的知识。”因为要照顾母亲的身体,骆少君这两年少去茶区了,“前天我刚去龙井看茶农炒茶。”她又拿出一个小通讯本,向我推荐福建值得推荐的老茶人,“我很佩服他,你们一定要去采访他。”
骆少君对自己的生活非常满意,“体健千金难求,心富万贯家财”,“我从来不打扮,父亲说你就是你,不要模仿别人。”
4个小时的采访结束前,她在本子上给我们写留言——
“风拂雪抚,迎寒送暑。与茶共醉,笑论沉浮!高朋满座,春乐秋舒。去留随意,挥洒自如。诚信为本,传统为重,前程无量,辉煌无疆!”
前几句大概是概括她与茶的缘分,后面四句则是她对茶人的寄望吧。
临走,她要送茶,说带一点路上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