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对革登茶山留下印象,来自于文献的记载。乾隆元年(1736年)《云南通志》里就记述普洱府的茶产于攸乐、革登、倚邦、莽枝、蛮砖、漫撒六茶山。这就是备受人们称颂的古六大茶山,也唤作江内古六大茶山。革登茶山就位列其中。文献中还留有寥寥数语:“革登茶山有茶王树,至今犹存,夷民犹祀之。”古老的茶山,苍老的古茶树,依茶而生的少数民族,独特的风俗习惯,还有引人入胜的古树茶,令人无法按捺住内心强烈的渴望,想要要早一点亲身实地探访寻茶。
早在7年前的2011年春天,就与昆明事茶的好友,紫荷观月的主人李洪先生到访了云南省西双版纳州勐腊县象明彝族乡。事隔多年后的今天,仍然记得初入象明乡时,站在街道的入口处,那入眼时的第一印象:这哪里象是一个乡政府所在地的街道?分明就是一个荒僻的村落呀!住宿的地方,就只有一个简易的招待所,更不曾有略显象样的饭店了。大白天街上就少有行人,甫入黄昏街道上便再无行人的踪迹。入夜后窗外溪水潺潺,躲在幽暗草丛中的昆虫鸣叫声声入耳。贮立窗前,心下暗自猜想:难不成这有清一代,入山釆茶数十万人的古老茶山,历经战乱、瘟疫、灾荒的重重劫难,已经彻底涅没无闻了吗?
在这古老的山乡,语言不通,驱乘的轿车也不允许我们以身犯险,于是在到访了曼庄、曼松之后,怀揣满腹的失落匆匆离开了。只是根本没有料想到,再次的故地重访已然是数年之后的事了。
此后数年,连年到访云南,车辆、人员、时间、精力,总是有这样或者那样不尽如人意的牵绊,未能如愿早点到访倍极渴望前去探访的革登茶山。每每排解内心深处执念的时候,就在勐海相约益木堂主王子富先生茶叙。先生仿佛能够洞悉我内心隐藏的心事,每每拿出珍藏的上好革登古树茶共同品鉴,述说自己在革登寻茶的种种趣事。这种极具风格的革登古树茶,只能暂且消解内心的焦灼,过后反而能够更大程度的激发前去革登访茶的雄心。
2015年的春天,我们驱车前往革登古茶山,从象明街出发,过了安乐村委会,石子路消失了,只剩下沙石路,没有路标指示牌,连行人都没有一个,想要找个问路的人都不可能。好在一行人中,马博峰老师在2014年12月份的时候,随行益木堂茶山行来过一次,即便如此,仍然在岔路口迷失了方向,不得已打电话向王子富堂主求助。我们只能在电话里向王子富堂主描述:“车子停在沙土路面的山梁上,边上不远处有电线杆,上面刷有'直蚌'的字样。”王子富堂主不加思索的指引我们往前走,岔路口往左拐是新发老寨,往右拐是直蚌寨子。往前走没多远,果然如此,直叫人对王子富堂主佩服的很。在这荒凉山野中,连导航彻底迷失了方向,隔空指路的王子富堂主仿佛就在我们身边一样,足见对道路熟悉已经到了了然于胸的地步。
左转驱车上路,数公里之后到了新发老寨。在一个山坳里,散落着没有几户人家。寨子边上有个林业局的观察站,算是这里最象样的建筑了。革登古茶山连片的古茶园,最集中的就在这座寨子的周围。顾不上2014年春天在杭州访茶时意外扭伤的脚踝,一瘸一拐的往古茶园里走去,年轻人早已经欢呼雀跃着没入了古茶园的深处。进入到古茶园边上,受伤后一直未曾恢复的脚踝变得异常肿大,心下知道这是再不能往前再走了。索性坐在古茶园里四下张望,附近的釆茶人身手矫健,攀上树去采茶,于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当询问起古树茶当年的行情时,年轻的釆茶人,用生硬的普通话磕磕巴巴回复:“今年的茶已经都有主了,钱都付过了。想要的话,要先付定金,有待来年了。”
不死心的我们回到直蚌寨子里,挨门寻觅,结果让人无比失落,留下的大都是小树茶,古树茶价格不菲,而且早早售卖干净了。在一户茶农家里,碰到了一位来自广州的茶友余少波先生,同行的还有两位家在曼庄的姊妹丰云红与丰云梅。或许是签购了这户茶农家的茶,茶农一家都躲在一边不肯照面,余先生给我们一行泡了革登古树茶来喝。终于有机会亲历了革登茶山,还喝到了上好的古树茶,遗憾的是仍然不得不空手而归。
2015年春天,访茶行程将近尾声之际,再度奔赴革登古茶山。一场小雨过后,路面变得极为湿滑,三菱帕杰罗越野车在攀爬一个陡坡时,居然死活爬不上去。已经连续二十天的访茶,同行众人已经显现疲惫之相,虽然有人颇不甘心,但为安全起见,当下决定打道回转。车子一路狂奔回到勐仑镇,甫一开进加油站,在油箱前自动停了下来。开车的周杰立哈哈大笑,原来是车子的油箱已经彻底干了,自动停下来了,这让一车人全部惊出了一身身冷汗,暗自庆幸,得亏没有敢再冒险前往革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虽然是留下了遗憾,大家平安归来比什么都重要。
2015年秋天,随益木堂主王子富先生再访古六大茶山,从倚邦出来换了另外一条路前往。隐没在茂密的雨林深处的这条土路,地面尚且湿滑泥泞,开路的柴油发动机四驱双龙越野车几次在我们面前的泥潭里挣扎着爬过去,紧随其后的吉普牧马人,殿后的皮卡车轰鸣着一次次冲了过去。半途中,一辆满载石子的大车挡住去路,原来是大车司机面对车前泥沟踟蹰不肯前行。王子富堂主下车查看路况,大车让出了一个车道,我们车队三辆越野车勉强挤了过去。之后连叫幸运,若非大车司机保守,倘使大卡车陷入沟里,堵死道路,我们就只有原路返回,今天出行探访革登古茶山的计划,势必彻底泡汤。山顶上的路干燥无比,车子驰过后,在这坎坷曲折的道路上扬起高高的灰尘,奔行了两个多小时之后,终于再次到达了革登茶山新发寨古茶园。一身好功夫的王子富堂主纵身跃上刻有“革登”字样的巨石,垂手坐于石上形若菩提,黄杨林手捧手机上前拍照,恰若童子拜师,相机镜头记录下这个这趣味盎然的一幕。过后与众分享,观者无不莞尔!
不再有上次腿脚受伤的拖累,时隔两年之后,终于有机会在革登茶山新发寨古茶园里四下游走,心下的畅快自是不必多言。仔细观察,这片茶园显见也是前人所栽,成排成行绝非自然所致,好机会自然不容错过,尽拣肉眼可见的大茶树,一棵棵古树围径测量下去,这片古茶园大致的年代,心下大约有了个数。一路抽样测量茶园里古茶树叶片面积,按照教科书上教授的方法,长X宽X系数0.7,绝大多数的茶树品种都隶属于大叶种、特大叶种。只是遍寻茶园的各个角落,难觅文献上所记革登茶王树的踪迹。直到后来,与《古六大茶山史考》一书的著者、乡土学者高发倡老师谈及此事,从先生那里获知:茶树王早已不复存在,年深日久,早年高先生亲眼目睹茶树王腐朽后留下的大土坑,今日也已经看到一点点痕迹了。连带祭祀茶王树的风俗一并消弥于无形。
2016年春天,从牛滚塘通往革登的道路已整修一新铺通了弹石路面。习惯性的还是先行到古茶园里探看,遇上两位老人家正在釆茶。爬在树上釆茶的老太太已经79岁,真正让人见识到了云南十八怪之一的老太太爬树比猴快。老伴儿是另一位驻着拐杖立在树下釆茶的老爷爷。一位原本在釆茶的中年男子过来搭话:他是一双老人的女婿,老人育子有方,儿女都事业有成,做公务员的、做教师的、做医生的都有。两位老人却不肯随儿女进城生活,宁愿留在这茶山上生活。更不愿意将茶树承包给他人,担心别人不会上心照看他们的茶树。人近中年的女婿,一路尾随我们絮絮叨叨,大约是因为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工作上山釆茶,这显然并非是他所情愿的。大约是觉得女婿一直跟在我们后面闲聊,担耽了釆茶的进度,树上的岳母用当地的方言数落自己的女婿。为了弥补我们的讨扰,提出去老人家里试一下茶。随同女儿女婿回到老人茶园边上的家里,重新修葺建造的房屋很是漂亮,可是就连基本的泡茶用具都没有。可见在外工作的儿女无力顾及,老人家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意识。铝壶烧火煮水,大约是厂家赠送的啤酒杯来泡茶。饮了一口,让人内心止不住的深深叹息!上好的原料,由年迈的老人家来炒制,终究是力不从心,几乎是废掉了。叨扰半响,见我们最终也没有买走一根茶毛,转身离开的时候,女婿再次遭到了媳妇的埋怨。
在寨子里转到另外一户茶农家里,只有老人家在,说是当家的女婿去釆茶了,这就打电话叫他回来。等待的当口,我们自己泡茶来喝,却是小树茶,入口涩感强烈,仍然有回甘,香气芬芳,仍然具有革登茶独有的风格。年轻的女婿骑着摩托车回来了,跟在身后的还有卖晒茶用竹匾的商贩。男主人付帐的时候,剩下几十元的尾款都付不出来。待其坐定后向其询价,小树茶居然报出了古树茶的价格。于是毫不留情面的杀价,杀掉他报出价格的整数,只给出了零头。同行的人大约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杀价的方法,全都楞了一下。就在大家都觉得无望的时候,年轻的男主人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还追着问:“还有几匾茶已经晒干了,只是黄片还没有挑,要的话还可以便宜点。”于是索性全部都买了去。后来听闻当地的茶友讲:过去他们在这里设初制所,招工时茶农刚刚领到扶贫补助,有饭吃就没人肯干。直到没钱用的时候才主动上门来找活干。没有料想到,事隔多年,至今让大家亲眼见证了遗风犹存。
2017年春天,来到象明乡后,访茶古六大茶山的第一站就选择了革登。在茶园里转了一大圈,连续几个晚上的降雨,古茶树已经开始萌发,到处都是釆茶人。一位年轻的瑶族妈妈站在树上釆茶,一双儿女也趁节假日过来帮忙,儿子15岁、女儿13岁,一个个手脚麻利釆起茶来非常熟练。与妈妈攀谈得知她今年36岁,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好读书走出这大山。并且感叹道:“还是城市里好,有雾霾也是城里好!”城市化进程的浪潮,已经波及到这偏远古老的茶乡。
今年春天的茶才刚刚发出来,价格都还没有出来。来此收购鲜叶的厂家,都是暂且记帐,待价格稳定后随行就市。这里的茶农,大都售卖鲜叶,这恰恰是从自身出发,最为稳妥又有收益保障的选择。“价格肯定会比去年贵一点!今年茶发的晚,量太少了嘛!”忙着釆茶的茶农笃定的告诉我,一刻也没有停下来手中的伙计。
远处山颠乌云压顶,大有山雨欲来之势,清明已至,头春古树茶接近尾声。就要告别革登茶山了,有收获、有失落,在喜忧掺半中再次离别。寻茶的过程中总归是有缺憾的,就如同我们生活的这个世间就被称作“娑婆世界”,意思就是“有缺憾的世界”,不完满也是一种美,会吸引着我们下一次再度的到来!
(责任编辑:茶小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