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云南古茶山,最叫人爱恨交织的地方莫过于老班章,多少人们爱极了老班章古树茶,又有多少人恨自己不能与老班章古树茶常相厮守。于爱茶的人来讲,曾经来过,曾经拥有过,那怕只是短暂的相遇,也会将这段记忆收藏在心底,留待将来供自己细细的品味,长久的忆起。
回想起第一次赴老班章寻茶的日子,转眼之间已经过去了六年,2012年至2017年之间,每年一度的到访,象极了牛郎织牛的鹊桥相会,相约寻茶佳期如梦,总在梦醒时分,让人满心欢喜、满惆怅,却又禁不住会盼望着下一次的重逢。
2012年4月份,从勐海县城出发,沿国道行至勐混镇,接下来就转向位于勐混坝子稻田中间的乡村土路上,大坑摞小坑的路面坑洼不平。一开始车上的人听到底盘刮擦的声音会忍不住惊叫,到了后来已经完全无感了,完全已经顾不上心疼驱乘的轿车,拼了命也要跟上带路的越野车。
从山下到山上贺开村曼弄老寨这不足三十公里的路程,几乎是一步步挪到山顶上来的,耗时将近两个小时。早年行走云南茶山,从来不去想时间与效率的的问题,能够平安顺利扺达目的地,已经让人心怀千恩万谢之情了。
在曼弄老寨稍事休息之后,经邦盆寨子继续赶往同为僾尼人的老班章寨子。以邦盆为界,一面分属于勐混镇贺开村委会的地界,称为贺开茶山;另一面则归属于布朗山乡班章村委会的辖地,过去称为布朗山,后起的班章名声日隆,最终班章茶山的名称在事实上取代了前者为世人所熟知。颇具意味的是不独在行政划分上两者分属于勐混镇贺开村委会与布朗山乡班章村委会,神奇的大自然仿佛在两者交界的邦盆寨子划下了神秘的一道线,山水相连的两座茶山所出产的古树茶风格绝然不同,贺开山的古树茶以阴柔型的古树甜茶闻名,班章山的古树茶以阳刚型的古树苦茶著称。香甜柔美的贺开似虞姬般柔情若水,浓烈醇美的班章如霸王项羽般霸气十足,真真叫人大感惊奇,更是让人左手贺开右手班章,喜不自胜。
原本以为这一段遭心的路程已经是够叫人头大了,完全没有料到云南的茶山道路没有最烂、只有更烂。竖年再赴老班章,正赶上从勐混至贺开的道路施工,无奈之下只好绕行广别老寨,围着那达勐水库绕了一圈之后,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等了半天,总算上碰上了个路人,一问之下才知道:右手边通往新班章、老曼娥,左手边连通老班章。三岔路口道边上,竖了个大石头,勒石记事,言明陈升号曾捐资百万元修筑这一段道路,并称其为“老班章大道”。待我们亲身验证之后才发现,环布朗山路况最烂的就属这一段十几公里的路程。真不能想象,未修之前是一条什么样崎岖山道。更加无解的是,伴随环布朗山道路的施工,路程一段段修下来,到了2017年的春天,独独就只剩下从邦盆寨子经老班章寨子到三岔路口这一段路没有修好,一直都是原来的土路,整个山上别的路段都改建成了弹石路面。徒留下贺开茶山、班章茶山上最有名的老班章寨子的路不修,出了老班章寨子往左十多公里至邦盆寨子,往右十多公里至三岔路口,往哪面走都是烂路。有人曾说:“老班章寨子里的村民赚了那么多钱,叫他们自己出钱修路好了。”这无疑是道出了一部分人的心理,私下猜测,这或许是老班章周边的道路迟迟没有修好的缘由之一吧!
早几年寻茶心切的我们,现在看来完全属于无知者无畏,开着别克商务车硬往上闯。2013年春天,在三岔路口迎面遇上一位开着霸道越野车的大哥,在两车交会之际,完全不理会车辆行驶荡起的漫天灰尘,摇下车窗冲我们直竖大拇指,现在开着越野车回想起来犹觉得后怕,那真是运气好,倘使车辆搁在半路上,在这深山里等待救援该是何等可怕的景象。多年累积下来的经验告诉我们,云南入山访茶要义,切不可赌上自己全部的好运气。
造物主是如此的神奇,偏偏就是在这样一条令人苦不堪言的路途上,居然有老班章这种誉为王者的普洱古树茶,尤以苦茶型的老班章追捧者众多。乃至于这样一个偏僻的少数民族村寨,成立了一个老班章茶文化研究会,这恐怕是整个国内行政级别最低,但又举世闻名的茶行业民间组织机构了。
历年来到访老班章,每每在寨门前停下脚步,未能免俗的我们也留下了自己的影像,微信朋友圈里,这早已经成为朋友间相互调侃的普洱茶行业第一俗。第二俗,则是在老班章寨子古茶地里与号为茶王树的合影,免不了的大家再俗一次。 2012年春天,第一次到达老班章寨子,印象深刻的是身边几乎擦肩而过的越野车荡起的灰尘,再有就是整个寨子像是一个大工地,无休止的大兴土木。2012年至2017年春天,连年到访老班章寨子,六年的时间,寨子里原有没几户人家的传统杆栏式建筑的老房子已经拆毁殆尽,完全看不出这个寨子旧日的模样,许多房屋甚至连固有的民族风格都已经彻底放弃。让人感叹市场经济的力量是如此的强悍,这个曾经纯朴的哈尼族分支僾尼人村寨的汉化速度更是惊人。
2013年春天,在寨子里一栋完全西化的小洋楼建筑工地上,避开众人,我用相机镜头悄悄记录下一个木雕的男女交媾的形象,这种少数民族生殖崇拜的图腾,在老班章、新班章的寨门前已经消失,这是否也意味着一种古老习俗的消逝?或许只有时间能给我们答案。
2012年春天,在老班章寨子里收购的古树毛茶,说好的2500元一公斤,在成交的时候硬生生涨到了2800元一公斤。同去的一位云南普洱茶界名家,看到茶农家里刚好放了一本自己写的书,于是拿着书做借口,软磨硬泡强塞给茶农2500元钱拿了一公斤茶,收钱的茶农满脸不高兴嘟囔个不停,眼见为老班章摇旗呐喊的当地专家的面子几乎值不了300元,直叫人心生喟叹。由此得出一个结论,与老班章的茶农打交道,不讲交情,只谈利益,说出来伤人,听起来心有戚戚然,但这是唯一可行的准则。
2013年春天,坐在相熟的茶农家里泡饮老班章毛茶,入口苦感较弱而涩感强烈,回甘生津较慢,依然优雅诱人芳香若兰的香气。茶农问:“马老板,这个茶怎么样?”回答:“不怎么样,涩得很。”茶农回复:“这个是小树茶。”再问:“最低多少钱?”茶农答复说要3000元一公斤,并要我出价,我半开玩笑地说:“最多200元一公斤。”茶农笑着答复说:“你要的话最多便宜200元,2800元一公斤。”于是转过头招呼同行的人:“有谁要买?”或许是听到了我和茶农的交谈,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竟无一人作声。反复提醒了几次之后,仍然没有人有购买的意思,只得作罢低下头慢慢喝茶。离开老班章回程的路上,在颠簸的车上与一位同行的大姐闲聊:“你为什么不买一点?”大姐说了一句:“你都说了是小树茶,只值200元一公斤。”看到大家迷茫的眼神,只好自故自的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如果不经常喝,记住小树茶的味道,又怎么分辩呢?来都来了,这也是学费呀!
2014年春天,同一户老班章茶农家里,眼见进来这么一大帮人,茶农问:“买茶吗?”有人回答说:“看看再说。”茶农转过身拿出矿泉水:“来,喝水。”直到看见最后走进来的我,脸上才有了个笑模样:“你们一起的啊!来,坐下喝茶。”相较2012年的茶,还算是不错,只是价格已经整整涨了一倍还多。千辛万苦来到老班章,大家凑在一起说是要六公斤,茶农满脸的失望:“你们还要不了一件茶(十公斤)啊!”看看他屋里面堆满的成箱的毛茶,明显的有价无市,并不好卖。一年一年,即便是相熟的茶农,态度愈发的冷淡下来。早前每次来,买与不买,买多买少,都还在寨子里开的饭店请大家吃个饭,而今就连茶都不太情愿让试泡了。或许就如同他说的那样:“同样多的茶地,别人一年最少要赚一百多万元,凭什么我只能赚二三十万元呢?”在巨大的经济利益刺激下,人都是会变的,就连着古老茶山上苦了上千年的茶农也不例外,全部都在金钱面前败下阵来,这都是可以理解的。
2015年春天,相熟的茶农不在,只有他儿子在家里,电话与他爸爸沟通之后,大家坐下来喝茶。或许是连年过度的采摘,加上今年春天雨水过大,茶的苦底更重,涩感尤其强烈,香气低闷,好半天才有微弱的回甘。询问有没有更好的茶?回答直截了当:“我家的茶都是大小树混采。”顺带询问了一下报价,比起2014年,每公斤只下降了500块,降幅连10%都还不到,而这茶的品质实在是令人无法提起兴趣。”
2016年的春天,来到老班章寨子,这次是昔日打过交道的茶农在家里,全新修造的房屋拔地而起,据说花费不下百万元之巨。仅仅只是隔了一年没有见面,令人无比尴尬的一幕出现了,往年熟络的茶农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们了。同行中有人连年到访过,随手拿出手机打开这个茶农的微信指认,他兀自一脸的茫然,可见并不是装作不知道,而是真的彻底忘记了。在经济大潮蜂拥而至的冲击之下,茶农能够记住的都是大金主,或者干脆就只认得钱完全不记人了。农村信用社已经开进了寨子,茶农家里也装上POS机,当有人提出刷卡付款的时候,他还是更愿意面对面的收取现金,以至于有人怀疑这个村寨的居民已经丢掉了原来的信仰而彻底转向拜金主义了。但任谁在这样的洪流中,恐怕也难以置身事外吧!大家也就没有任何理由苛责一个上了年纪的茶农了。随口问起:“你的姑娘呢?”回答说:“在昆明读大学。”再问读的哪所学校?学的什么专业?则直摇头,完全是一无所知了。对于外面的世界完全不知道,对于寨子里的剧变,虽然感同身受,但也并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将他们毫不留情的裹挟到这时代的潮流中冲向未知命远的远方。
2017年的3月底来到老班章寨子,新修的寨门让这个村寨增加了几分土豪的气息。近年来已经习惯了每年都到茶地去走一走,早在2012年,刚刚认识的茶农把我们带到了自家的茶地,并着意交待:“不要釆人家的茶叶啊!要釆釆我们自己的。”到了2013年,带我们去看茶地的路上,与迎面遇到的一位老婆婆打了声招呼后,低下声音吿诉我们:“不要小看这老太太,一天到晚光是釆茶卖鲜叶,就有两万多元赚到手。”
2014年后至2017年,我们稍加熟悉了情况之后,每每到老班章寨子,都自行把车开到车王树附近去看茶地。直到2017年的春天,在出寨子往茶王树附近的路口设置了专人看管的哨卡,不再允许外来的车辆进出茶地,要停靠到专设的停车场步行前往。于人于茶树来讲,这都是一个保护的举措。通往茶王树道路的两侧,撑起了黑色的隔离网,许是游客太多,难免好奇会摘茶叶,时间长了加之人多,茶价日渐高涨,为了减少损失不得已的举措。只是就连茶地里采茶的人,看到外来人的询问,已经表情冷漠完全不愿意作答了。或许换作是任何人都难免不胜其扰了吧!
头天晚上老班章遭遇了冰雹的无情袭击,完全成熟的老叶片,还有幼嫩的新梢都被打落了一地。茶树上残留的叶子,也看上去无精打采,一片片耷拉下来,叫人无比的心痛。照理说,应对这样的灾害,最好是选择停釆留养,让已经上了年纪的古茶树先保住自己的活命,以徒来日方长。可是在眼见的巨大利益的疯狂驱动下,茶园里到处都是釆茶人,让人忍不住为古茶树的命运添了几分担忧。到了茶王树附近,铁丝网将人远远的搁开,一眼望去满地都是冰雹袭击打落的芽叶,边上有人大声议论:“听说明天茶王树要举行开釆仪式啦!”耳闻这样的消息,不知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眼见天色渐晚,不敢再做耽搁,急忙离开老班章寨子赶着下山,驱车十几公里,经过邦盆寨子,刚刚离开泥泞的土路上到贺开的弹石路上,漫天密布的乌云,终于化作一场从天而至的瓢泼大雨。连年云南访茶,春茶的季节按傣历来算,仍属旱季,像今年春天这么大的雨水,确实非常罕见。好在车已经行驶到了路况好的路面上,于是放慢车速,慢慢向着山下的勐海县城赶去,还在路上,朋友圈里,已经众多茶友刷屏,勐海县城遭遇暴雨袭击,已经是满城风雨了。
离开勐海之前的一个晚上,相约朋友一起茶叙,喝的是今春从山上老班章寨子亲戚家里带来的古树茶,干茶的条索比之往年显得纤细了许多,芽头瘦长,芽色灰白而茶条棕黑相间,冲泡之后,汤色黄中带绿,茶汤入口之后滋味略显淡薄,苦弱涩显,许久之后,回甘慢慢的从舌尖泛起,香气芬芳,杯底的香气持久度似乎欠了一点,山野气韵不若好年份来的强烈。于是笑对友人:“喝了这个茶,更想念你早年做的老班章茶了呀!”朋友哈哈大笑:“别说是茶,我们的青春都没有了呢!”看到人近中年的友人两鬓早生华发,忍不住鼻头有点酸楚。
以茶为业,依茶为生的人们,人与茶的命运一起浮浮沉沉,年复一年,在茶季之间往返在茶山的路上,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日落,迎来了一个又一个日出,茶与人的明天究竟会怎样?或许只有时间能够给出最终的答案。
(责任编辑:茶小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