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省普洱市的澜沧县,是历史上令元朝大军铩羽而归的“八百媳妇国”故地。这里的景迈、芒景等布朗山寨,有越长越矮的“千年万亩”古茶园,有一言九鼎的“布朗王子”,有用竹子做的“出生证”;还有把茶叶的功用发挥到极致的“腌茶”——茶叶不仅是饮料,还是蔬菜……
一直以来,我只喜欢喝西双版纳州澜沧县惠民乡景迈、芒景“千年万亩”古茶山上的古树茶,而且只喝生茶。我那充满厌倦的舌头和味蕾,对那里的古树茶有着天然的癖好,所谓“闻香识普洱”,我就只闻这一种香,只喜欢这一种普洱。
因为茶的缘故,此次到景迈,我真的有点近乎“烧香还愿”的感觉。
我们假道澜沧,一不小心就踏上了一条“扬灰路”。土路上不时有载满甘蔗的汽车呼啸而过,卷起的黄尘像一面大旗,眼前什么都看不见,路面上的粉尘有尺把厚,三三两两的是车上掉落的甘蔗。
这样的灰尘几乎让人窒息。细细的粉末钻进驾驶室,呛人眼目,我却有些兴奋,这样的路况是如此熟悉——事实上已经够幸运了,和雨季汽车经常深陷泥淖相比,一身灰尘并无大碍,最多洗个澡了事。
满目青山绵绵亘亘,像无数条苍龙矫娆。汽车带起一路黄尘,奔驰在弯曲的山路上。
1 忽必烈南征时,一个头人和他的800个“女秘书”令元朝大军铩羽而归;上世纪日本鬼子闯入时,山民们设陷阱、射毒箭、埋竹签,令其闻风丧胆。
在思茅港附近的整控,有一处元代摩崖石刻,记载了一段历史夹缝中的悠悠往事。石刻记载的是元朝大军南征“八百媳妇国”的兵事。
《明史》记载:“八百媳妇,元初征之,道路不通而还。”清《道光云南志钞》载:“八百媳妇,元初,征之不下。”据《新元书》记载:“八百媳妇者,夷名景迈,世传其长有妻八百,各领一寨,故名。”也有学者考证,“八百媳妇国”就是“兰那国”,意思是“百万稻田之国”,是13世纪到18世纪存在过的一个王国,我国史书称其为“八百媳妇”。
尽管历史总是充满了缺憾,但景迈的山高林密却是真实的:浩浩荡荡的元朝大军席裹挟着猎猎旌旗、滚滚狼烟,几乎无坚不摧、攻无不克。但在这里,令元世祖忽必烈望而兴叹的,除了难以逾越的古道绝险,瘴疠横行的密林幽径,还有头人和他800个“女秘书”精心设计的弩箭和陷阱。据我个人理解,“800”也许是号称,因为不论古人今人,都喜欢夸大其词。
但历史有时也有着惊人的相似性。据传日本鬼子在上世纪也曾试图闯入澜沧的竹塘,但最后夹着尾巴狼狈撤出。武器精良的日本兵面对的,是一群手无寸铁、衣不蔽体的山民。他们躲在大树后,藏在草丛里,设陷阱、射毒箭、埋竹签,令鬼子们闻风丧胆——毒箭上涂抹的,是那种叫做“见血封喉”的箭毒木的汁液。村民们用对付山禽、野兽的办法,来对付这群穿了衣服不长毛的畜生。
汽车终于拐上了柏油路。我们为这段走错的路而付出了小小的代价——大家的头发和睫毛上像裹上了一层面粉。车到惠民乡,拉祜族女副乡长吕玉梅早已迎候在街边的大青树下。
一段不长的柏油路后面,就是新铺的弹石路。高山顶上一个小小的寨子,早已名扬海内外,吸引着纷至沓来的朝圣者、参观者。
景迈和芒景是山水相连的两个寨子。浓密的原始森林里,能看到一棵棵错落有致的碗口粗的古茶树。斜阳的光斑透过浓密的树荫洒下来,落在地面厚厚的枯枝败叶和长满苔藓、地衣的树干上。在一棵苍劲的大树脚下,有傣族人插下的经幡。吕副乡长告诉我们,这是傣族的神树,神灵通过大树虬壮的枝干,连接着天空和大地,祈福着这一方水土风调雨顺。
我仔细地观察着古茶树。说真的,有一点点失望。我的目光越过山林,寻找着更大的一棵。吕副乡长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惑,便告诉我,古茶树长到一定的岁数后,就会越长越矮。据《布朗族志》和景迈佛寺木塔石碑上的傣文记载,这片生长在原始森林中的古茶园,可以追溯到佛历713年(公元180年),迄今已有1833年的历史。古茶园由景迈、芒景、芒洪、翁居、翁洼等村寨组成,占地2.8万亩,实有茶树面积1万余亩。古茶树为单株乔木型,与高大常绿阔叶林交错生长。不用农药,不施化肥,而且多数茶树上生长着“螃蟹脚”(一种具有降压功能的药用植物)和多种寄生植物。
景迈、芒景古茶园,是目前全世界发现古茶树数量最集中、面积最大、历史最久、保存最完整的栽培型古茶园,也是普洱茶的重要产地之一。明代以来,这里的茶叶已经是孟连土司进贡朝廷的贡品,并远销缅甸、泰国等东南亚国家。
3 在布朗族人眼中,茶叶既是饮品,还是唯一的药品,能助人消除疾病,健体强身。他们四处寻找这种“救命神树”,每找到一棵,就用野藤条捆起来做记号。
吕副乡长带我们去芒景。芒景现有6个生产队,550多户人家,人口2500余人,99%是布朗族。此行的目的,是去拜会布朗族头人苏里亚的儿子,年近古稀的“布朗王子”苏国文。
路两边也有台地茶,墨绿的茶山像用梳子梳过一样整齐。还没到采茶季节,茶园里的两株野樱花已经不甘寂寞地绽开了花蕾。“快看,那里是糯干村——著名的长寿村。一个不到500人的寨子,90岁以上的老人就有几十个。”吕副乡长指着前方给我看。
住在这海拔一千四五百米的高山上,空气清新,吃的是山茅野菜,喝的是生态茶,而茶叶中富含维生素和儿茶素,绝对抗衰老。更为紧要的,山里人欲望低,生活压力小,没有多少烦心事,门迎山风,暮送夕阳,日子过得恬淡而从容。这样的生活,不长寿才怪。
苏国文老人今年66岁,一脸的儒雅,一脸的安详,与我们想象中头上粘满羽毛,脸上画着神秘符号,手执标枪的“酋长”形象相去甚远。在他的娓娓叙述中,我们听到了很多关于布朗族先民的传说。
布朗族是一个以茶为生、嗜茶如命的民族。 传说布朗族先民在民族战争中失败,不得不扶老携幼迁徙。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半路上又发生了严重的瘟疫,人口伤亡过半。到达景迈后,他们实在走不动了,头顶火辣辣的太阳,充满了绝望。一路上还不断有人死去,能继续前进的人,也越来越少。
在头人的带领下,他们决定在丛林里稍事休息。很多人感到四肢无力,眼睛发黑。死亡也许就在转瞬之间。有一个先民扑倒在一棵树下,顺手采了一片树叶含在嘴里,然后沉沉睡去。可是等他醒过来,顿觉全身轻松,眼睛看得清了,浑身也有了力气。难道是神仙帮助了自己?他立即将这一消息报告了头人。头人很兴奋,问他吃的是哪棵树的叶子,并号召大家都来采这种树叶吃,并拜这种树为救命神树。这就是茶树。
在布朗族人眼中,茶叶不仅仅是饮品,还是唯一的药品,能助人消除疾病、健体强身。他们四处寻找这种“救命神树”,每找到一棵,就用野藤条捆起来做记号。每走到一处,就要栽种这样的“神树”。渐渐地,他们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每到一处不是盖房子,而是种茶树,能种茶的地方才建寨.
4 1950年秋,布朗族头人苏里亚决定到北京参加国庆一周年观礼,面见毛主席。临行前,他精心为毛主席准备了“小雀尖嘴茶”,那每一片茶叶都饱含着深情。
苏国文的父亲,是当年的苏里亚头人。
1950年的苏里亚是困惑的。解放初期的布朗山,和云南的其他少数民族地区一样,面临着深刻的社会变革。新中国已经成立,边疆的国民党残余势力、民族地方武装、境外势力盘根错节,跟谁走、往哪里走,不仅关系到个人的身家性命,更关系到一个民族的前途和未来。
说真的,苏里亚动摇过。这种动摇让他几乎夜不成寐。左脚是境外,右脚是中国,这让他左右为难。在民族工作队的耐心劝说下,1950年秋,苏里亚决定和其他各民族的头人一起,到北京参加国庆一周年观礼,面见毛主席。临行前,苏里亚无法抑制自己忐忑而又激动的心情。精心为毛主席准备了“小雀尖嘴茶”,那每一片都饱含着深情的茶叶,是他亲自精挑细选的——茶是布朗族最高贵的礼物。
此后几十年里,苏里亚头人都一直无法忘记毛主席和他握手时的情形。对于久居山寨的头人来讲,北京是个大地方,那里有金銮殿,从前是皇帝居住的地方。人山人海的国庆阅兵,万头攒动的游行队伍,让他的心情激越;主席的平易近人,让他记忆深刻。
从北京回来后,他把族中的老人请过来,告诉他们自己见到毛主席的情形,并对自己的族人作出了这样的肯定:“只要我们跟着共产党走,总有一天汽车路要修到我们的山头上;只要我们跟着共产党走,总有一天我们的田要用机器来犁;只要我们跟着共产党走,总有一天我们会过上白天黑夜都能看得见的日子。”他发誓永远率领布朗族跟着共产党走,并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坚信自己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现在我父亲的心愿都实现了。布朗人日子越过越好,很多人家还买了汽车”。苏国文老人的话语中,充满了欣慰和自豪。其实这些朴实无华的愿望,在今天看来是多么微不足道。也许只有在边地、在布朗山,你才能真正体会个中滋味。
5 在边地,头人说话是算数的。这样的一言九鼎不是来自他的特权,而是来自他的公正和威信。但头人没有更多的特权,一生都要下田劳动。
在边地,头人说话是算数的。这样的一言九鼎不是来自他的特权,而是来自他的公正和威信。时至今日,头人仍然在民族地区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村长、书记要决定什么事,都要认真听取头人的意见。
苏国文老人也曾动手打过一次人。那是因为村里有个年轻人把一棵好端端的大树给砍了,老人气不过,动手给了对方两耳光。按照规定,神山上的树、茶园里的树不能砍伐;菩提树、榕树、柏木、桂花树和红豆杉也不能砍伐。如果实在因为建设而需要砍伐,要征得头人的同意,并举行大型祭祀活动后才能动。
在布朗寨子里,过去对那些犯错误的人,唯一的惩罚就是罚去修路,脖子上还要挂着自己的罪状。实在没时间的,也可用罚款代替。如果是那种惯偷或十恶不赦的人,一般都交给家长处理,遇到这种情况,家长也绝不会护短,该死之人,家长会把他(她)处死,然后向头人报告。
在这里,道德的力量超过了法律的教条。也许是因为信仰佛教的原因,布朗人的脸上没有戾气,有的只是平淡与从容。他们热情友好,真诚善良,平静如水。
布朗族允许自由恋爱,婚姻实行一夫一妻制。儿女结婚,父母不能反对,要尊重孩子们的意见。
头人没有更多的特权,一生都要下田劳动。苏里亚头人家里请过长工,不仅要管吃管住,更不能打骂,主仆相处更像亲人。遇到结婚喜事,头人会出面为人们拴线——白线拴在新人的手上,也就算是领了“结婚证”。要是女人死了丈夫,就要把连接棺材和寡妇手上的线砍断,从此之后阴阳两隔、再无瓜葛,寡妇可以自行再婚。
6 布朗族的“出生证”是竹子做的。10余厘米长的竹片上,刻满了蝌蚪一样的傣文。文字用刀小心刻上去后,再涂抹一层特制的清油,字迹便显现出来。
早就听说布朗族的“出生证”是竹子做的。热情的吕副乡长决定带我们去寻找。在一个叫“小南丙”的村民家里,我们有幸见到了这样的“出生证”。这块竹牌“出生证”是小南丙已故的母亲留下来的。据说寨子里每个人都有,但有些人家不注意收藏,就弄丢了。
当我提出要拍照时,小南丙执意要把“出生证”送给我。我婉拒了,并劝他好好珍藏。
听说有位叫“大娘谭”的老人还在做这样的出生证。我决定亲自去看一看。
寨子里暮色四沉,不时传出狗吠声。我们找到了“大娘谭”的家,而让我吃惊的是,“大娘”居然是一位77岁的老大爷。昏暗的竹楼里只点了一个几十瓦的灯泡。由于火塘常年的烟熏火燎,灯泡上笼着一层厚厚的灰尘,那灯光就变得有些微弱、恍惚;家里的沙发有些破旧,一台21吋的彩电,就是最值钱的电器了。
老人的脸上沟壑纵横,热情地迎接我们落座。他找出了自己正在制作的竹牌。10余厘米长的竹片上,刻满了蝌蚪一样的傣文。文字用刀小心刻上去后,再涂抹一层特制的清油,字迹便显现出来。
“大娘谭”算是寨子里的文化人,他11岁入寺当和尚,17岁还俗,佛寺的经历让他在族人中受到尊重。寺庙是傣族和布朗族的学校,男人一生至少要当一次和尚,在佛寺里抄写经文。为人刻“出生证”,收到的礼品往往是一对蜡烛和一斤盐巴。“大娘谭”这一生给很多人刻过“出生证”,见证了无数生命的降生,也收到过数不清的蜡烛和盐巴。无声的岁月刻在他略显黝黑的脸上,看起来像一张不同版本的“出生证”。
7 腌茶是布朗人把茶叶的功用发挥到了极致的证明。这种似茶非茶、似菜非菜的东西,口感独特:生嚼腌茶,味道微酸,甘甜生津,令人神清气爽。
乾隆皇帝曾说过一句名言: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不可一日无茶。而布朗人却把茶叶的功用发挥到了极致——在这里,茶叶不仅是饮料,还是蔬菜。
腌茶是采摘古茶树上的鲜叶,放入水中煮熟,待凉后加入盐、姜、辣椒和一些植物的籽,揉搓后塞进竹筒,用笋壳封口,阴凉处放置十来天,然后深埋地下一个月,就可以取出来吃了。吃时可以直接进口咀嚼,也可煮汤或冲冷饮。生嚼腌茶,味道微酸,甘甜生津,令人神清气爽。这种似茶非茶、似菜非菜的东西,口感独特,独特到有些怪异,但绝对是布朗人的爱物,且为芒景布朗族所独有。
据苏国文老人讲,这样的腌茶起源于供奉。据说是放在供桌上供奉神灵的茶叶变酸了,有人尝了觉得味道还不错,茶叶居然还可以这样来“吃”,不断的花样翻新,就有了现在的腌茶。
在寨子边上的一家简易餐馆里,我们点了一只土鸡,还有几碟小菜。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这样的鸡吃起来,仿佛也有了茶叶和森林的味道。坐在餐馆的竹楼上,默默看着窗外一棵开花的竹子,或者被夕阳恣意涂抹的群山,远远近近的村落就镶嵌在无边起伏的森林和暗淡、羞涩的茶林中。“千年万亩”,这里是茶树的世界,茶树的海洋,茶的故乡。
说实话,全世界都应该感谢布朗人。布朗族祖先帕艾冷临终遗言:“我给你们留下牛马,怕遇到灾害死掉;给你们留下金银,怕你们有一天会用光;只有给你们留下茶树,子孙后代才会吃不完、用不完。”这样伟大的预言最终真的应验了。我想,这首先源于布朗人对自然的敬畏、尊重和爱护,源于淳朴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想。我们今天能品尝到美好到极致的普洱茶,除了在心里对帕艾冷深鞠一躬,还能说什么?
(责任编辑: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