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迈归来不见茶
我始终记得与景迈古茶的相遇,那么清晰。
一股清香扑面而至,因猝不及防,竟令我闭上眼睛。沉醉。那清香又变成幽香,泛着清冷与凛冽,无限高远。我贪婪吸气,通体被香气涤荡,恍置于空谷山林,啁啁鸟鸣。叶片却极普通,条索干瘪扭曲,棕褐色,微泛白毫。
“古树茶青,至少有五百年树龄。”茶人投茶、温润、冲水,动作行云流水。看干叶被沸水激荡、唤醒,舒展叶脉、叶片,枯褐渐呈苍翠……我屏息,生怕惊扰一个沉睡太久的梦。
哦!原来云南澜沧江流域因土质肥沃、气候适宜,被赞为普洱茶的母亲河,两岸著名产茶区被划分为“六大茶山”。景迈,只是“六大茶山”之一。《思茅志稿》有录:云茶产六山,气味随土性而异,生于赤土或土中杂石者最佳。
茶人说:记住这个味道。我笑笑,细细啜饮,用心回味。
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景迈归来不见茶
去往景迈山之路,极烂.碰上修路或塌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耐心等待.)
清明前后,春茶上市。茶人进景迈山收茶青,我急急忙忙跟了去。茶人奇怪:山里有什么好?没有娱乐,只有蚂蟥小咬……
在北京生活一年,茶人的普通话已经很流利了。他是思茅望族后裔,父亲是彝人,母亲是沙族人,自己的民族却填了“汉”。问他为什么,他自然而然地说:“因为汉族人聪明,我想当汉人。”
于是,年轻的他固执北上,带着家乡采之不尽的茶叶,梦想被汉人同化,享受现代文明。他喜欢穿牛仔裤,T恤衫;喜欢看高楼大厦;喜欢搭地铁,坐公交,不厌烦堵车,因为“北京的路太好了,车稳得象飞……”
一直不明白“飞”,直到真正行驶在景迈山路上。清晨,从澜沧拉祜族自治县出来,立刻陷入群山叠嶂中。路烂土大,一辆车过去,扬起漫天黄土,滚滚而来。于是,司机只好死命超车,力图摆脱“吃土”噩运。
车内,我们象阿拉伯人一样包头裹脸,身子被颠簸的车厢甩成七零八落。不敢说话,怕弹跳之中,一不小心,牙齿把舌头咬破。
风景极美,亚热带原始森林风貌。有令世界植物界惊叹的一年生两年轮的思茅松;有好吃的大白花,挤挤捱捱摞满枝头;有茂密的凤尾竹,摇曳魅惑;还有高大的木棉树,战士般挺立,托起开满火红花朵的树冠……
经过许许多多少数民族:彝族、拉祜族、哈尼族、布朗族、旱傣……诸多少数民族交错杂居,相安无事。汉族影响无孔不入,傣家吊脚楼出现铝合金门窗,传统片瓦变成红蓝瓷片;美丽的哈尼族少女把头发挑染一撮红;蹲在路边卖葛根的布朗族老太打起手机;超女头像随处可见……如果说汉化是大势,那正在消逝的文明总令人惋惜。
途经一处山泉,被竹子引崖而出。名字凄美:“观音的眼泪”。我很惊奇:观音涅槃,化了七情六欲,怎会伤心?
“少数民族太穷了,生活不易,即便观音都无计可施,只能流泪。”茶人嚼着葛根,用力吐出残渣。今天好了,生活富裕了,可这汪山泉也几近干涸,观音不哭了,人人都高兴。但显然,这是环境恶化的后果。
有许多原始集市。香蕉贱得近乎白送,熟透的木瓜于枝头坠落,腐烂于地;当地人砍来毛竹做竹桶饭,论捆卖,清香甘甜。只是看那细细的嫩竹被大量砍伐、贱用、丢弃,总是心疼。
资源实在太丰富,随手插根枝条都能成材。据说,日子便是:清晨进山砍一捆柴,背到山下换酒菜,喝至日落西山,醉醺醺回家睡觉。明日,再砍一捆柴……生活,是一种微醺状态。生死场里,日复一日。
想起美国内华达与非洲乌干达了,一个是死亡沙漠,一个是高原水乡;前者领路全球,后者却于死亡线上挣扎。古训: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景迈归来不见茶
(布朗公主在山里采茶)
我们称她“公主”。
真假公主无法考证,但她确实是今日布朗族头人的女儿,姓“金”。在布朗族史中,这是王室才能拥有的姓氏,贱民,无法享有姓氏资格。她的父亲叫“金先”,在当地被称作“金头人”。
进门时,她正蹲在摊晾台上晾晒鲜叶。明艳的传统长裙,姣好身材。毒日头底下,没戴帽子,皮肤晒得黧黑。看我们进来,赶紧迎接,笑容羞涩。
这里便是澜沧县景迈村了,我们到达时,已是下午。不过百里路程,却颠簸近5小时。村民以布朗族和傣族为主,传说布朗族的祖先“濮人”游猎时发现“腊”(茶叶),有解毒醒脑之功效,于是开始人工种植。从初初野叶到今日经济支柱,从野生放养到万亩茶园,一千多年过去了,这里也成为世界上保存最完整、面积最大的古茶园,有“茶树自然博物馆”之美称。
公主家族有太多光荣历史:祖上是世袭的被封为“召叭”的布朗头人,解放初年,爷爷曾参加云南少数民族代表团进京献茶,那款献给毛主席的“小雀嘴茶”便由爷爷亲手制作;几年前浩浩荡荡的马帮进京,其中有一匹马是自家的,驮的茶正是父亲金先亲手制作并签名的古茶饼…
至于自己,打记忆开始,便与茶树同在了。屋前屋后、抬头低头、睁眼闭眼尽是茶树,生命被绿叶网罗,怎么穿也穿不透。过于熟稔,反倒心生憎厌。于是拚命读书,梦想走出茶山。
试想,一个二十好几的深山异族女子,不嫁人只读书,那需顶着怎样压力?眼看玩伴从少女变嫁娘,眼看上辈垂垂老矣……渐渐收起桀骜,学会认命。把书本珍重收藏,换上传统服装,进山采茶。随着普洱茶市场风云变幻,随着千年古茶树被大肆“暴炒”。景迈古茶,火了。
港商来了、茶叶专家了、电视台来了、记者来了、明星来了……生活比以前富裕许多,可不知为何,内心始终有惆怅。感觉自己越来越象一株被固植的茶树,享受得天独厚的春风玉露,却始终艳羡那飞鸟,纵有风雨,可以看世界……
讲着茶事,公主带我们进山采茶。一路上,许多采茶的年轻人,上身民族短衫,下身牛仔裤或精赤大腿,驾驶摩托车呼啸而过,开了大分贝的音响,很俗气的口水歌。与茶山的古老安详,剧烈冲撞。
茶山不高,却很大,绵延起伏,没有边际。山谷平缓处种植了苔地茶,山坡陡峭处是先人留下的古茶树,虬劲苍翠,蓊郁葱茏。茶树与其它林木杂生,香樟、柚子树、松树、青竹,芝兰,蔷薇……于是,茶吸花香果味。而这,正是景迈古茶独一无二口感的源头。
令人惊讶的是,拥有百年树龄的古茶树往往矮小,根茎却极粗壮坚实,苔藓密布,如同长满老年斑的老人,饱经风霜。有的还被缠绕红线,摆上贡品。公主说,这是茶神,世代庇荫这片水土,需要感恩膜拜。
见到许多“螃蟹脚”。这种古茶树上的寄生物,因吸茶树之精华,在都市已被炒至天价。本是珠玉,一旦发了贪念,即成祸端。人潮汹涌而至,践踏、抢采、砍伐…甚至杀鸡取卵,太多太多千年老树被拦腰砍断,訇然扑地,仅因枝头苍翠绿叶,几簇螃蟹寄生。
千年来,挺过重重天灾,这片茶山终因人祸命悬一线。幸好,普洱茶市场渐趋冷静,疯狂归去,理性来兮。而它,静默如初,芬芳吐绿,无论清冷与喧闹。或许是道,是钱,是春心,还是解渴的蠢物,终究是别人的看法。它的珍重,它自知。
景迈归来不见茶
(公主的父亲金头人亲手制作烤茶.在布朗族家庭里,由男人亲手为客人制茶,这是很高的待遇.
晚霞绚烂,夕阳静好,茶山风光无限。
流连于美景,偶闯一处院落。竹篱柴门,庭院井然,花木繁茂。尤其那三叶梅,开得惊心动魄,密密麻麻,似乎把院子点燃。
花架下有茶具、火膛、还有一中年汉子,眉宇有傲气,正煮水烹茶。见来人,微笑颔首,邀我入座。
汉子煮茶十分奇特。先从茶罐夹出适量茶青,置于小铁铲内,再用火钳从火膛里夹出二粒烧红的木炭,丢于茶叶中;立即,就着烈火翻扬铁铲,也就二十秒钟,看那茶青被烫焦糊,迅速置于茶壶,用沸腾之水用力冲激——一股茶香、炭香、火香混杂的奇异香气四溢。
我大惊:炭还没拿出来呢!汉子笑而不答,为我面前的茶盅徐徐注入泡好的茶水。
小心啜饮,更觉惊讶。没有丝毫炭火气,唯有古茶香甜,更多几许绵软悠长。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布朗族佤族最久负盛名的“烤茶”了。
被这珍贵的友好感动,竟无话可说,唯有默默喝茶。想起明人张源《茶录》所言:“饮茶以客少为贵。众则喧,喧则雅趣乏矣。独啜曰幽,二客曰胜。”那么此时便是“胜”了。异族陌人,话语不通,却能为茶沉醉。
吃饭时才明白,原来汉子便是公主的父亲,传说中的“金头人”,难怪孤傲凛然。不知为何,公主不入座,只是捧着饭碗立于一侧。热心过头,我死命拉公主就座。推托不掉,公主只好侧身坐下。然而,头人父亲却立刻撂下碗筷,离席。
大惭,犯了大忌。原来,男尊女卑的传统在这方水土依然被严格遵守。比如吃饭,妇女不能入席,比如行路,妇女不能走在男人前面……既是风俗,便无从评判。
总有分别,即便千里搭长席。彼此许诺,一定再见。然,再见是何年?茶人安慰:“收完这季茶青帮我去北京卖茶!”公主粲然一笑。
车行,黄土起。村落被渐渐淹没,终于,不留痕迹。
问茶人:“公主真的会来北京吗?”
“不会”。他斩钉截铁地说,目光投向窗外万亩茶园。那是茶人的骄傲,也是伤感。
茶叶市场太混乱,生意艰难。功利的年代,有多少人,能够暂时摒弃物欲,享受一杯春心?所以,是茶人,终因理想而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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