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著名学者成玄英说:“言出于己,俗多不受。”“寄之他人,则十言而九见信。”中国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比如广州的茶馆,如此繁荣昌盛,必是应了市民的需要,而占据报章话语权的卫道士便出来说,茶馆多了,费人钱财,误人工夫,如署名荷的《涎香楼变作课室》(广州民国日报1925年10月24日第九版):“尤以茶楼为最特色……甚有以一日工资,就作一日的茶价,呼朋引类,习以为常。”又有《竹枝词》谓:“米珠薪桂了无惊,装饰奢华饮食精。绝似歌舞升平日,茶楼处处管弦声。” 连对广州酒楼茶肆素来极有好感的徐珂,也在《清稗类钞》里大发感慨:“吾儿女劳心劳力,终日劳苦,偶尔于暇日一至茶肆,与二三知己沦茗深谈,固无不可。乃竟有日夕流连,乐而不返,不以废时失业为可惜者,诚可慨也。”所以,民国时期广州本地报章关于广州茶馆正面报道不多,至少不是主流。
而当我们看到1871年12月24日《纽约时报》的新闻专稿《广州的一天》的报道:“广州的茶馆很像纽约的小酒馆或酒吧,也有伦敦酒吧的格调。但杜松子酒或啤酒与茶之间的差别可就大了,特别在他们的效果上。这里常常是30人围坐在一些小桌子旁,面前摆放着茶水、饼干和糖果的东西。他们之间的谈话欢快但不喧嚣,所有人都显得恭谨有礼,宽宏大量。在这点上,东方文明比西方文明要可取得多。我多么希望欧洲大城市里的劳动者们也能经常光顾茶馆,而不是天天到酒吧里去闹事。”我们是否该想起成玄英的名言来呢?
首先,我们知道,这些占据话语权的先生们,多半是有钱有闲阶层,他们是关心他们一些子弟的“堕落”,但对于早期主流的茶馆也即二厘馆来说,他们是不太关注的,对于进这些馆子的下层民众,自然也不是他们关注的对象,所以我们大可不必把他们的话太当回事儿。“二厘馆”的得名,“因这些地方卖的东西,一律每件二厘银子(就以前说,目下当然不止此数),是专门供给那些贩夫走卒吃喝的地方。铺子是平房,里面摆满了桌子椅子,陈设零乱,地方污浊,装潢更不必提。” (《人间世》1935年第33期英弟《广东的茶馆》)“但在苦力们的眼中看去,我想是很中意的,他们是以量胜为美。他们多是五六个人共围一桌,多是互不相识的。坐下后,便有茶倌来叫要什么茶。”“所谓杂茶即是翻渣茶叶。所谓翻渣茶叶即是从上级或中级的茶楼里取来的客人喝余的茶渣,再晒干,再炒焙,或加颜色便是。”“叫了茶后,便开始喝吃。他们吃量大,所以不一刻便吃了十来碟食品,水也冲过十来次了。因为人多,所以喧闹不堪,粗言秽语累累如贯珠。在热天的时候,便汗臭熏天,普通人是一刻不能久居,但在苦力们早已是谭谭有味的了。他们挑担拉车之余,得此时间休息吃食,真是地狱中的天堂了。” (《人言周刊》1934年第1-25期合订本上册招桂熙《广州的茶楼》)
在一些老爷们看来,上茶馆,尽管是二厘馆,是贩夫走卒们贪图享受的表现,同样不符合中国勤劳节俭的美德,而不知道,在广州这样的大都市,固有享受的成分——广州人的生活艺术——更只是生活的必须。这一点,黄诏年的《从广州茶点谈到看老婆》(《新女性》1927年第11期)说得比较分明:“(每日)四次(上茶馆)最惯的是工友。他们每次虽然也要一角几分,然而吃茶的耗费比食饭还要来得紧张。单讲拉黄包车的朋友,他们每天四点多钟起来做搭轮船的生意,拉了点把钟头后完了,这时肚子正饿也正要找地方休息,所以便点茶点。这是第一次。九点吃过早饭到了中午吃茶是第二次。四点吃过了晚饭到晚上八九点钟吃茶是第三次。第四次则在回家的夜半二三时。”他们的吃茶,其实就像今日的出租车司机吃盒饭,总比回家吃要合算。
除了生活的必须,下层或草根人士上茶馆,还是一种强大的生活习俗使然。这一点,游击队员出身的著名作家牧惠的亲身经历最能说明问题。他在《广东的叹茶》(2002年5月15日《光明日报》)里说,当年他“离开学校,进到游击区之后,才从另一个角度发现,叹茶之于广东人,吸引力竟是那么大。游击队能如鱼得水地生存、发展的地方,大都是相对贫困的山村。但是,即使在这里,茶居仍是不可或缺的一种事物。”还举了两个例子加以说明:“其一是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谈到过的佛坑茶居。佛坑不到一百户,但是,因忍受不了附近冯村大姓的欺侮,他们绝不去冯村茶居饮茶,自力更生地开了一间特别的、每天仅仅营业不到两小时的茶居。晨早,大家带着农具,先后来到这间茶居,边聊天边叹茶边等老板按大家报的数字蒸熟肉包子。包子得了,吃完,记上账,包括老板在内的全体村民都下田干活。其二是1958年我到新会城南一个高级合作社‘三同’,结果是多了一同,同到茶楼饮茶:每天早上出工前,男社员们都到茶楼集中,在那里叹茶,同时听候队长分配活路,吃完早点后,一声呼啸,这才下地。”有鉴于此,故英弟的《广东的茶馆》说:“茶馆是广东的命根,没有它,我担心广东人不知道要怎样!”在这种背景之下,任何关于下层人民上茶馆的指责甚至微辞都是不应该的。
关于农村茶居以及草根农夫饮茶的情形,鲜少见于报章,反证前述掌握话权者多为有闲阶级,只有牧惠这样的革命作家才特别予以关注。反之,西方的记者们倒没有这等偏见——他们颇能追求和坚持新闻真实的原则,所以,他们笔下的西方酒吧与中国茶馆才具有可比较性。要知道,西方的酒吧的原初形态,并不像当下中国酒吧这么小资白领乃至中产化,反而颇像咱们的二厘茶馆,主要是供下层市民娱乐消遣之用的。差可比较的是,就像鲁迅的《孔乙己》里的孔乙己到咸亨酒店,摸出一两枚铜子儿,要三几两黄酒,站着喝。但西方酒吧里的工人市民们,可不像孔乙己是一个人站着喝,没人答理他,他们无论站着坐着,可是聚在一块喝,而且喝的还是烈性威士忌或白兰地(也不像我们今天的小资酒吧喝点红酒、啤酒或低度鸡尾酒);酒色乱人心性,喝了酒,又聚众,言谈之间也难免不由民生而牵涉政治,因而难免有滋生“群体性事件”的隐患,所以一直让当局有些紧张,所以才让尽管追求新闻独立自由而身为有产阶级的记者们,对比之下,觉得中国的茶馆,真是改良文明的处所,从而予以盛赞。
对此,中国人也觉得在理,行走内地与海外的卫理先生更有同感。在他写的《饮茶在香港——吃在香港之一》里,也是经过两两对比之后,如纽约时报记者那样,试探性的提出类似的观点:“记得早几年前,有些教育家主张将茶馆改做进行民众的社会教育的场所。在抗战期间的重庆大后方,像沙平坝的学校区里,茶馆就是变相的民众教育场馆,灌输着正当的娱乐,有演唱经文人改编抗救说书鼓词,有发表国事的主张,使民众在消遣之外,得到许多知识。”并且举了很具体的例子来说明:“有一只传遍大后方的‘茶馆小调’就是那一时期的产物。去年春天,我在嘉定廖兄家中作客,看到嘉定县的民众教育馆就设在一家茶馆楼登。”相对而言,他认为粤港茶楼的传统与其改造的基础要好过内地不少:“香港的饮茶,比起江浙地方的‘孵茶馆’来,固然它也是消磨时光,耗费钱的举动,但‘孵茶馆’近乎遁世——逃避现实,而饮茶则接触现实,使人尚不致遗忘人活在世上,有一份海阔天空无所不谈的自由。随地吐痰的罚禁悬在香港茶楼的壁间,毕竟也要比‘诸君原谅,莫谈国是’的禁谕令人愉快舒畅了。”从这个角度说,粤港茶楼的政治正确性与民主自由度,还应站历史高度重新评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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