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巴克:不止有咖啡,还有茶
自从1999年1月星巴克在北京国贸中心开设中国大陆第一家零售门店开始,“我不是在星巴克,就是在去星巴克的路上”一度成为中国都市白领间流行的经典广告语。短短17年,城市街道的转角处、写字楼的大堂里,透过大大的落地窗随时都能看到时尚的年轻人乃至越来越多中老年人坐在那里,三三两两聊着天儿、谈着事儿,敲击键盘,漫不经心地啜着咖啡,吃着糕点。这个有着绿色海妖logo的咖啡店凭借“第三空间”的概念(指 消费者在生活中除了家、公司以外,最常去的第三个地方),迅速打入传统饮料并非咖啡的中国市场。
星巴克近几年在中国市场的迅猛发展有目共睹,2015年更是每18小时新开一家咖啡门店。而星巴克涉足茶界的雄心则早在2012年11月收购Teavana时表露无遗。2013年11月,首家专卖茶饮和轻食的茶馆“Teavana Fine Teas+Tea Bar”在纽约上东区开业,这是一家头顶Teavana logo但非常“星巴克”的茶馆。据悉,在美国市场上,Teavana正在成为星巴克一个重要的盈利增长点。
传统中国的茶馆什么样?
可以说,星巴克卖的不是咖啡,而是满足了人们对公共空间的消费。而这样的公共空间职能,在现代化以前的中国,是由遍布大街小巷的茶馆来实现的。正如老舍《茶馆》中描述的那样,“这里卖茶,也卖简单的点心与菜饭。”玩鸟的人们,每天在遛够了画眉、黄鸟之后,要到这里来“歇歇脚、喝喝茶”。而除了茶客外,“商议事情的,说媒拉纤的,也到这里来。”
这正是中国最普通的一个茶馆的景象。它们遍布城市的各个角落,并不仅仅是喝一杯茶的地方。茶客们在此谈天说地,上至国家大事下到街坊邻居,新闻、谣言漫天飞。来上一壶茶,一天的时光都可以消磨在楚河汉界里。上海人叫“孵茶馆”。即使自带大饼油条,也不会轰你走。剃头匠在这里理发,算命先生摆出挂摊儿,扦脚的、掏耳朵的都不耽误。在苏州的茶馆,花一块钱,还能得到自己的剪纸小相,当然听听说书先生口沫横飞或者看上一出《穆桂英挂帅》也是不错的选择。在老北京,“裱糊匠、厨役、瓦匠等手艺人,每日例于清晨赴茶馆儿喝茶,以备需人者往觅,至近午则散。”
战时的上海,家家户户烧水不方便的时候,大大小小的老虎灶茶馆还承担了供应公共热水的职能,有些人甚至一早起来拿着牙刷脸盆就直奔茶馆。茶馆有时还有民间法院的功能。在江南地区,“吃讲茶”经常在茶馆里上演:产生纠纷的双方并不告官,而是邀请德高望重的长者或在当地有影响的社会精英到茶馆里担当裁判,纠纷双方陈述观点,不着边际的茶客也会参与其中或做看客。被邀请的人随后进行调停裁决,理亏一方要接受理论的结果并承担所有茶资。
如此看来,喝茶这件事本身并不重要,茶馆承担着广泛而复杂的社会功能:餐饮休憩站点,休闲娱乐场所,社会交往空间,信息交流中心,商务洽谈所在,精神慰藉之地,民间自由论坛,社会俱乐部,家外会客室,审美博物馆,民众教育机构,文化活动中心,甚至是民间仲裁机构——简而言之,是老百姓重要的日常公共空间。老舍就把茶馆比喻成“窥视社会的窗口”。
直到1980年代前,中国几乎各城镇上都茶馆林立。有句俗语称:“没有茶馆不成市。”清代小说《儒林外史》第二十四回曾有这般描写,南京地区“茶社有一千余处,不论你走到哪一个僻巷里面,总有一个地方悬着灯笼卖茶,插着时鲜花朵,烹着上好的雨水,茶社里坐满了吃茶的人。”在传统中国不仅较大的城镇设有茶馆,在交通要口、普通村落甚至“三家村式的小店子”,都可以寻觅到茶馆。茶馆构成了中国社会的细胞,形成了独特的茶馆文化。
台湾:茶艺馆诞生自乡土回归运动
这番景象在今天的大陆已难觅踪影。很多人如今更容易有这样的体验:要找一家物美价廉歇歇脚的咖啡馆,比找茶馆容易得多。
比大陆更早接触全球化的台湾地区,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遭遇了这类问题。当时台湾的城市里满是酒吧、咖啡馆,西方流行音乐和美国电影。台湾人类学家李亦园认为:“这个时期,台湾无论在文化、思想、文学、艺术等各方面,都以引进、探讨西方的思潮为风尚,但是来自的西方的意识和资讯,不免与传统文化产生冲突,就引发了中西文化论战。”
到了70年代,台湾知识分子感受到严重的危机感,产生了乡土回归运动,或称文化寻根热潮。70年代末,茶,被选作与西方的咖啡抗衡的象征,以惊人的速度在城市中流行起来。而“茶艺”的概念——为了区别于日本的“茶道”——也是这个时候提出来的。
于是,茶艺馆纷纷开张,把茶与传统文化、艺术形式结合起来,创建了不同于大陆传统茶馆的,富有文化并旨在提升生活审美艺术的新式空间形态。在茶的文化性方面——无论是空间氛围的营造(包括茶具、摆设、音乐、庭院设计),还是茶馆中人的服饰、举止,乃至繁琐的冲泡仪式——都使人们在茶馆消费的过程中,获得象征层面的价值远远多于物质层面。消费者在这里体验着美感氛围、情感想象、消费身份的认同。这种生活方式既不同于真正上流社会,也不同于工人阶层,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小资产阶级式“传统慢生活”的生活方式。
到了1980年代,台湾八家茶艺馆成立了“大台北茶艺联谊会”,提出了“从咖啡厅到茶艺馆,从西方情调走进东方境界”的口号,可以看出当时台湾茶艺空间的自身定位,意欲引导大众从对西方文化的向往走向本土文化的世界。茶文化和茶空间在“复兴中华茶艺”的宗旨下创造了新传统。
大陆:浮夸的茶馆如何应对星巴克?
1980年代末期,台湾的茶艺文化复兴之风吹到了大陆,“茶艺馆”纷纷出现在各大城市街头。伴随着不久后开始的大规模城镇化进程,那些草根的传统茶馆加速消失。
茶艺馆的高档奢华显然不是那些老虎灶茶馆所能比的。北京的老舍茶馆就曾出现1999元的茶套餐。泡茶的人也不再是提着长嘴壶迎来送往的“茶博士”,而变成了一个个端坐在茶台后面的温婉姑娘,她们通常都右衽布履,长裙袅袅,在接受了据说来自台湾的泡茶礼仪的培训后,迅速成长为第一代持证上岗的“茶艺师”。
近些年茶空间、茶会所、茶课堂、茶会雅集之风更是甚嚣尘上:茶动辄产自700年以上的古茶树;主人往往是位历经红尘,如今包了山头种茶的“明媚女子”;茶具怎么也得是来自日本的“手作”南部铁器,最好还有出自大师之手的绝版紫砂;来客最好着中式服装,对襟盘扣大马甲。茶会上弹个古琴都已经不上档次了,现在流行的是尺八。至于花道、香道配合茶会,早已是默认的必备程序。
最厉害的是,各种茶品鉴大师纷纷登场,每个人背后都有“从小在茶园长大”或“跟着爷爷开始喝茶”的好故事。真懂假懂不知道,但都能从单枞的十种分类开始讲起,然后指着桌上一排审评杯,教导茶客看汤色、闻气味、品味道、摸叶底,告诉你这是“存了十五年的熟普”,是“当年勐海茶厂倒闭时留下来的茶”,“好茶就是这个味儿”。于是一帮茶客心悦诚服拜倒在大师的长袍下,乖乖掏出真金白银如获至宝把早就发了霉的普洱领回家,还逢人便说:老师说了,好的熟普就是一股子烂抹布味儿。
这就是今天的中国茶馆众生相,真的是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一家家“隐世小店”让你拿着百度地图都找不着,各种鬼洞、马肉牛肉(岩茶的产地分类)的区分让你眼花缭乱,还有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亲手打造的小罐茶,没点儿家底的还真别想凑这热闹。
再看看星巴克咖啡馆,老老实实做大众生意,地址就在街头巷尾,上班路上可以买早餐,可以下午茶,下班后还能会友,平均消费30元上下,大多数老百姓都能承担得起。按此风格,可以想象的是,星巴克的茶馆不管卖什么茶、味道如何,依然会是属于大众的消费空间。
既没有了传统茶馆的那股亲民可爱劲儿,又没有台湾茶馆“文化复兴”的真正土壤和氛围,自我标榜“中式生活美学”的大陆茶艺馆里那些浮夸的概念和品鉴,远离市井文化,游离在市民文化之外。缺乏市民空间的复兴和市民文化的参与,单单依靠商业包装下的复古和表演,这样的茶文化和茶艺馆能走多远?当星巴克的大众茶馆即将进军中国之际,我们不禁要问:中国茶馆,你真的是星巴克的对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