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2年,葡萄牙公主凯萨琳嫁给了英国国王查理二世。她的嫁妆不仅包括位于摩洛哥的军事重镇丹吉尔(Tangier)、印度大陆的明珠城市孟买,以及价值80万英镑的财宝,还有中国茶具和茶叶。这是英国人最早接触到茶。很快,这种典雅浪漫的东方饮品就风靡了英国上流阶层。其实,英国人当时喝不到口感最好的新茶。茶叶从中国运到英国,至少需要8个月,甚至一年以上的时间。爱好吃糖的英国贵族发明了往红茶里放牛奶和糖的喝法,日久天长,这种暴殄天物的土豪作风居然变成了一种独特的英伦茶文化。到了18世纪中期,不仅是上流阶层,就连普通的工人也已经手不释杯。英国人一早到晚都在喝茶,每天的下午茶更是必不可少,就像一首英国民谣里唱的:“当时钟敲响四下,世上一切瞬间为茶而停了。”
唯一令英国不爽的是,中国垄断了茶。欧洲人对如何制茶所知甚少。著名的瑞典博物学家林奈发明了动植物命名双名法和生物分类系统,但饶是博学如林奈,也犯了想当然的错误,他认为绿茶和红茶来自两种不同的茶树,一种叫绿茶树(Thea Viridis),一种叫红茶树(Thea bohea)。到了17世纪,茶叶在中国的出口中就超过了丝绸和陶瓷,成为最重要的出口品。中国生产的茶叶,有五分之一出口到了英国。白银大量流入中国,英国出现了贸易逆差。
后来,英国发现了一个纠正贸易失衡的办法,那就是把鸦片从印度出口到中国。鸦片是从罂粟中提炼而成,生鸦片有一股刺鼻的尿碱味道,经过烧煮和发酵,就成了吸毒者使用的熟鸦片,熟鸦片会发出一种强烈的香甜气味。清朝晚期,鸦片在中国流传甚广,一开始是王公贵族们吸食,到最后已经遍及贩夫走卒。1822-1837年,鸦片销售增长了5倍。白银开始反向流动,源源不断地流出中国。1839年林则徐在虎门销烟,引起英国的不满。1840年英国悍然发动鸦片战争,用枪炮打开中国的大门。
鸦片战争之后,英国得到了巨额赔款和清朝割让的香港,而且强迫中国允许鸦片贸易合法化,但它又开始担心,万一中国纵容国内种植鸦片,不再从英国属地印度进口,该如何是好?当时世界上最大的跨国公司东印度公司尤其重视这一问题。东印度公司在1600年获得了在印度的贸易垄断权,但这一垄断权到了1833年已经被撤销。东印度公司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个能够确保其基业长青的办法,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从中国把茶偷过来。
这个任务交给了一个叫罗伯特.福钱(Robert Fortune)的园艺师。福钱出生在苏格兰边境的小镇Edrom,小时候在教会学校读过几年书,没有受过高深的教育。但他是中国开埠之后,第一个到中国的英国园艺师。从1843年到1846年,福钱在中国各地跑了三年,到处搜集植物标本和种子。他把很多中国花卉引入了英国:荷包牡丹(Bleeding heart)、蒲葵、紫藤、栀子花、芫花、金桔,等等。在维多利亚时代,英国举国上下,都有对园艺的狂热。从民众来说,这是因为工业革命破坏了田园生活,英国的中产阶级迫不及待地想在阳台后院,种点花花草草,算是寄托了一种怅然若失的乡愁;从大英帝国来说,这是一种极好的殖民地策略,通过植物的移植,比如把橡胶种到东南亚,把甘蔗种到加勒比海,大英帝国找到了很多发财的机会。
回到英国之后,福钱在切尔西草药园(Chelsea Physic Garden)做园长。切尔西草药园始建于1673年,是英国第二古老的植物园。1848年5月7日,著名的植物学家罗伊尔教授(John Forbes Royle)到花园里拜访福钱。他是代表东印度公司,邀请福钱再次前往中国的。东印度公司一直尝试在印度种植茶叶。 1824年阿萨姆并入印度版图,但英国人一直不知道拿这块荒凉的地方干啥才好。后来,一对茶商兄弟在阿萨姆的山岭上发现了野生茶树。当地人并不喝茶,但他们会把茶树叶子含在嘴里起镇静作用。东印度公司还在云雾缭绕、降水丰沛的喜马拉雅山区尝试种植茶树,他们用的树种来自中国,大多来自广东地区,而广东并非上等的茶叶产地。印度产的第一批茶叶运到伦敦之后,伦敦的茶商一致觉得,这些茶看起来品相很好,但就是没有中国的茶那样有一股清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想生产出一流品质的茶,只能到中国最好的茶叶产区,把中国的茶种、制茶技术统统偷过来。
福钱很快就上路了。他先到了上海,雇了一位姓王的“康白度”(comprador,即买办)。王是安徽人,家里就是种茶的。福钱从上海出发,经过杭州,辗转到了安徽。中国官府对茶叶生产一向管制甚严,鸦片战争之后民间的排外情绪日涨,福钱自然不能招摇过街,他穿上了一套长袍大褂,剃了头,头发上缝了一条假辫子,还学了几句含混不清的中国话,比如:“我是从长城以外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
王家在安徽休宁县松萝山,这里地处安徽南端,距离黄山很近,峰峦攒簇,松萝掩映,危石戛泉,幽岩密箐。松萝山上气候温和,雨量充沛,土壤肥沃,土层深厚,特别适合茶树生长。福钱可能是第一个亲身造访茶园的外国人,他把整个茶叶制作的过程从头到尾记录了下来。有些工序让福钱倍感困惑。他注意到制茶的工人把一堆粉末状的东西掺进茶叶,有一些他认出来了,是一种叫普鲁士蓝的染料,还有一种闻起来有臭鸡蛋的味道,其实是生石膏。他问工人,为什么要掺这些东西啊?工人狡黠地一笑:为了糊弄老外啊,老外喜欢茶叶看起来很绿,越绿,他们就愿意掏更多的钱。福钱大概估算了一下,100磅的茶叶里,差不多掺了1磅半的石膏!
福钱从安徽买了大批的茶苗和茶籽,运回上海。1849年1月,福钱把第一批茶苗、茶籽发出,运往印度。他接着开始了第二趟探险,这次是到武夷山寻找红茶。英国人更喜欢红茶,因为喝红茶能放糖,喝绿茶不能。凯萨琳公主的嫁妆里带的就有几箱正山小种。福钱可能是第一个通过实地调查,弄清楚红茶和绿茶区别的英国人。红茶喝绿茶的差别,在于多了一道发酵工艺。福钱在武夷山找到了一种上好的乌龙茶:大红袍。乌龙茶是一种半发酵茶,英国当时进口了大量武夷山的乌龙茶,正是因为武夷山乌龙茶茶色较黑,英国人才将所有的红茶笼统称为“黑茶”(black tea)。
从武夷山回到上海,福钱收到了来自印度的坏消息。他的茶苗和茶籽几乎全军覆没。福钱寄出了上万株茶苗,还有几箱茶籽。这批货从香港出发,先是在海路上被耽误了两个月,到三月船才到加尔各答,然后沿恒河逆流而上,到达阿拉哈巴德(Allahabad)。由于恒河水位太低,又耽搁了一个月,到五月才到达喜马拉雅山区萨哈兰普尔(Saharanpur)的茶园。东印度公司打算在这里大面积种植福钱从中国运来的茶树。福钱寄出的茶苗和茶籽到达加尔各答的时候还状况良好,到了阿拉哈巴德,好奇的警官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他打开了运送茶苗和茶籽的箱子。等货到了萨哈兰普尔,13000多株茶苗,只有1000株存活,而且这1000株都布满了霉菌。这1000株茶苗被移种到喜马拉雅茶园之后,当地的负责人执意要给茶树浇水,这样又把大部分茶苗浇死了。最后只剩下80株大难不死。福钱运过来的茶籽呢?情况更糟。没有一颗发芽,全部发霉烂掉了。
福钱接到这样的坏消息,真是欲哭无泪。再搜集茶苗茶籽并不困难,但怎样才能把茶苗和茶籽不远千里地运到印度?这时,福钱想起了英国医生沃德(Nathaniel Bagshaw Ward)在1830年发明的“沃德箱”。沃德箱是一个密闭的玻璃容器,植物在沃德箱里可以长时期存活。白天,植物可以利用土壤里的潮气和二氧化碳完成光合作用,晚上,植物释放氧气,潮气在玻璃壁上凝结成水滴,流入土壤再供给植物。沃德箱中的植物生长异常缓慢,但不会枯死。福钱先用红茶茶籽做实验,他把茶籽放在桑树苗的土壤里,再把桑树苗装进玻璃箱,运到印度。结果非常成功,所有的茶籽都发芽了。
于是,福钱开始准备凯旋而归。他把采购来的茶苗和茶籽小心翼翼地放进沃德箱,总共达两万株。福钱还带上了制作茶叶需要的全套工具:火炉、炒锅、锅铲,以及种植茶树的各种农具。福钱准备了制茶时为了添加香味经常使用的植物:茉莉、香柠檬。最让福钱得意的是,他还雇佣了八个手艺精湛的茶农,带他们一起去印度。按照福钱的要求,这八个茶农都来自偏僻的山区,因为福钱不信任通商口岸的中国人,觉得他们不够淳朴老实,这八个茶农还必须来自种茶世家,因为福钱知道,手艺都是世世代代的经验传承下来的。福钱想得还更周到,他又找了两个专门做茶具的巧匠。印度生产的茶叶之所以品质不佳,有一个原因就是贮存茶叶的容器太过粗糙,密封性不好。
1851年2月,福钱带着他的茶苗茶籽和雇工,从上海启程。3月15日,他们到了加尔各答。4月,福钱一行来到了萨哈兰普尔的茶园。所有的茶籽都发芽了,长势喜人。福钱数了一下,至少有12,838株茶树,迁居到了喜马拉雅山区的茶园。此后,不到20年的时间,印度大量种植茶树,培育出了大吉岭等世界一流的红茶。中国对茶叶的垄断地位从此被打破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商业盗窃。就好比有人窃取了可口可乐的配方、微软的Windows代码,或是Google的搜索算法,英国从中国偷走了茶。但无论是福钱,还是东印度公司,都没有觉得有丝毫的不安和愧疚。相反,他们觉得这是一次伟大的探险,一次胜利的攫取。凡是人所有的,他们都想要有。他们豪情万丈、理直气壮,因为,那是另一个民族的“野心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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