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中秋时分,某晚和朋友们在广州荔湾湖边吃饭,茶道君也在。此人向来好酒又量浅易盈,常常几杯就倒,或从洗手间回席上的时候当众扑街。那天倒也没出大丑,白酒让他脸肿得像个番茄,又摇头晃脑一手拿茶杯,一手用筷子指着天上的银盘,嘴里吐出一个不讲平仄的对子:“明月又起江心白,冰心常在盏中清”,然后举起茶杯饮尽。那天我们的茶是自带的乌龙和白牡丹。茶道君喝的是白茶,然后用一个恶俗的对子表明了自己像皓月和白茶一样高洁。
这一糟糕对子的出现,倒可以成为今天要谈的白茶的引子。对子或对联是我国传统文化的一种形式,字句可以对,别的东西自然也可以成双:云对雨,雪对风,大陆对长空……财子对佳人,宝马对自行车……打住。今天要说的是,白茶在茶界中,对的是谁?
当然是普洱了。新生的普洱浑厚刚烈,跟清淡的白茶刚好成一对。现在不谈普洱和白茶的药用价值,只谈它们性格气质上的对立。
茶文化属于汉文化,因此按照宏观格局梳理起来,内部也有对立关系。历史上儒、释、道三家,儒要齐家治国平天下,老庄和佛教却追求无为,似乎隐士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于是历史上的知识分子同时成为以上相互矛盾和对立的价值观的粉丝,一方面积极进取求功名,一方面暗藏遁世逍遥的情怀;得意时不沉溺,落魄后有豁达。精神上的紧张与放松,最后辩证地统一起来。
白茶,性子和口味清淡平和,论香气也不是非常高扬。它和普洱等一样,都有苦、涩、鲜、甜、醇、香的性质,只不过每一样都在执行“减法”,因此总体上必须再多加一个字:“敛”,再补一个字“静”。它在任何一个方面都是节制的。这就跟浓烈放纵茶气纵横的普洱形成鲜明的对立。
有人嫌白茶味薄,不过笔者得提醒一下:一种茶,每一种味觉元素都减少后,还能保持和谐的魅力,那么口中的层次感,必定会更精致、细薄,这对品茗者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茶叶不过是树叶,文化上的意义是人赋予的,如果喝茶的静不下心来,反怪树叶寡淡,那真是急躁的大牛嘴,伸不进精细的小杯子了。
现在很多喝普洱的恨不得把杯中物变成浊酒,一个个东倒西歪追求茶气的刺激像嗑药一样,喝完后立刻用手机拍照上传微博朋友圈,炫耀自己的云南叶子到了嘴里有千钧之力。所以呢,白茶的存在,天生与一切重口味对立,是老天爷一种善意的安排。白茶跟普洱结成对子,不是为了捣乱,而是为了清热扶正。
淡泊,追求生活上和审美上的淡泊,是中华文化最宝贵的遗产。被推崇的程度其他文明都难以见到。恕在下孤陋寡闻,真没见过外国诗人写下类似(元好问)《颍亭留别》中“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的诗句。如果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功名拼搏是“炼”,那这种“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的文艺,则是一种“洗”,它借用天地间的寥阔塑造出一种无界无我,一切可包容一切可放下的心境。其实是它一种源于老庄贴近佛教,深邃又清明的解脱之道。
入世容易出世难,做人和审美上的“洗炼” 也如此。不是说喝了杯白茶,就能像先贤们一样儒释道三家混炼,心中有上述的情趣了。
就拿白茶历史上的提携者宋徽宗来说,他也表现不好。现在卖白茶的言必称这个宋朝皇帝,其实没什么意思。此人是个艺术家有极高的鉴赏力但做人经不起考验,被俘后又没有一点潇洒和豁达天天哀叹自己的不幸,有失身份,从一个皇帝彻底沦落为小人。一点都不淡定,我看最辜负白茶气质的就是他。
由俭入奢易,反之则……做不到,容易没好结果。只要经济基础允许,人的品味总会慢慢高雅起来,古代贵族因为锦衣玉食闲得无聊也在红楼梦中得出“淡极始知花更艳”的诗句来。这当然比之前元好问的境界低,不过这句话的作者薛宝钗比宋徽宗可爱多了,悲剧也更感人,最后屈从于封建婚姻嫁了不爱她的人,枉做“山中高士晶莹雪”,真是欲洁何曾洁,挣脱红尘如此困难简直是欲洁不可洁。如果将婚后的宝钗比喻为白茶那只能是变味的老白茶,当初的清高和洁癖早就没有了。我真是比较残忍,这样评论一位大家喜爱的闺秀。
或者……说人是非比较无聊,那就从艺吧:也可以用汉文化中的书法来类比白茶:生普洱,是颜体、魏碑、甚至如新魏体的风格了,霸道、张扬、雄健,喝完后一杯子肥壮的树叶;熟普被岁月磨去棱角,倒像是四平八稳的隶书;那么谁的书法作品最像白茶呢?我看近代弘一法师的轻描淡写,杯中那几撇银针的神韵都在里面了。初看法师的字,只觉得软弱、随便、渺小。但小着小着,一张帖子上的所有字,竟然会互相呼应,渐渐铺排出一种悠远、天真、自然的境界。原来不用力是不屑于用力,天地如此浩渺,还在乎你那点力气吗?放下一身筋肉,心平气和不好吗?
其实很多人说爱白茶,不过是随着普洱的名高,再次找一个茶种作为名目,以增谈资罢了。偏偏白茶的性格气质跟普洱完全相反,淡泊得很,于是那些喝惯普洱的往往喝上几杯就觉得淡出个鸟来。广东靠近福建,因此本省喝白茶的历史远比北方长久,但即便如此,广东人也有不少嫌白茶味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年头诱惑太多,这个国家越是富贵大家的口味就越重。茶道君这个人虽然假模假样吝啬到不给我稿费,但他的一些理论我支持:茶的苦涩本用来止骄奢,茶应该是诤友,怎么普洱的圈子,香风刮来铜臭却越来越浓——现在各色人等,又想糟蹋白茶。所以在种种消费白茶的商业文案里,大人物宋徽宗的富贵生活就登场了,用他肥腻的贵气来妆点这种过惯苦日子“其叶莹薄”的茶种。
我有一个朋友吴君,是个画师,专业艺术家,茶客一名。他对白茶也有点看法。吴君在广美读书时专攻油画,二十年过去了,如今回到国画,还特别喜爱白描和淡彩,风格转变可谓激烈。问他为何,他说油画太累,自己的天赋和精力不足以支撑,四十岁人也比较了解自己了,画白描是一种休息,心理负担小了在艺术上的一些局部反而有所进步。
我们两人交谈那天刚好喝白茶。吴君摇摇头,说以前也玩普洱,后来觉得天天喝受不了,改喝白茶,“一下子觉得卸下了重担,以前老是研究这个山头那个山头,经济负担重假货多,自己折腾自己,真是无聊”,“即使茶气厚重,那又如何?口味越来越重,好像一个广东人吃川菜上瘾,天天老干妈,再也回不到清淡的粤菜了,越来越狭隘。”
“这也是缘分,白茶和我现在的笔头有点关系。白描细淡,白茶清静不扰人,无丝竹乱耳案牍劳形,只用白纸墨线雕刻花鸟,内心至柔至净(静),反而能专注于线条的神韵,已经有点小成了。像以前,室内满地油彩,艺术搞得这么累,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掉算了。”
“不过也别以为白描容易。越淡的越难画。比如梅花,红梅比白梅容易多了。红梅裹色,白梅映雪,到了纸上却不得不用墨线描边,真是自相矛盾。红梅虽然傲雪,始终以色侍人,白梅纯洁、孤高到骨子里去,没有一丝杂色却要画得传神,我可没有这份出世的功力。”
“绣白梅,像品白茶;画锦簇的牡丹,有点像死磕普洱,挺累的;一个做减法的人生,一个做不断升官发财的大梦。”
“大多数人喜欢红梅,就像不少人看国画只看有墨汁的部分,不看留白。有个术语叫做‘计白当黑’,是告诉读者要注意画面中虚无、清淡的部分,也是很美的,有更高的趣味。审美要有全局观,画画与喝茶,都要这样。”
的确如此,白茶的淡泊、轻松、解脱之美,在茶道中是比较难以欣赏的。做人要轻松和解脱,也谈何容易。很多中国人受传统文化的影响,人到中年觉得累,有了点出世、减负、喜爱清静之心;但房子一供老婆一买孩子一闹,就别提什么喝茶了,恨不得立刻狠狠地灌上一瓶二锅头烧去胸中块垒。白茶虽然可以与普洱茶结成对子,但世人多爱普洱,就像这个世上真正恬淡的和尚很少,而北京朝阳区骗财骗色的仁波切一抓一大把。看得见、摸得着、口味重、可以弄上床的才是主流。白茶那点微薄的提醒,真是不值一提。
“所以白茶是没什么用的,没有白茶,大家照样喝茶”,我对吴君说。
“是吗?”,吴君笑笑,和茶道君一样用手指着月亮说,“其实月亮也没什么用。我看天文杂志上说,考虑太阳系外哪些行星可以拥有生命,从来没有说它们必须有一颗卫星。反正行星上所有生命的能量,都来自恒星,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叫月亮滚蛋了。”
“是不是觉得有点可惜?”他给我倒茶,“月亮虽然没什么大用,没有它这个星球照样花开富贵,但它的皎洁冷淡能从感官上对抗白天一切过火的东西,给人一个头脑清醒的机会。白茶虽然力薄,但你留意它,时不时喝上一小口,天天在心头积蓄一点点淡泊和放下,说不定以后在紧要关头,利欲就不能太过撼动你,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呢。谁知道呢?”
“弘一法师的字,他年轻时跟出家后是两回事。早年习魏碑也用力,剃度后竟然彻底斩去之前的根基抽走无用的脾气和筋骨,于是每个字便如赤子一般纯朴,没什么牵挂,竟产生一种悬浮于虚空中的幻觉。书法是他出家后唯一保留的艺术形式也是宣扬佛法的工具,不知花了多少年功夫才能写出冲和的意境。你认为他这样做减法的功课是无用的吗?”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如此澄明透彻,不坠凡俗,佛经中月亮的境界太高,大家都爬不上去,所以它就留了杯白茶给我们,点醒一下。你看这是多好的事情啊。”
也是,白茶如月。不是这天上挂的,和杯中浅浅的杏黄没有用,而是我们做人喜欢折腾自己。喝白茶的难处,跟茶叶无关,因为不得清静做不了减法,不可从沉重、庸俗生活中解脱出来的根子,一直在我们自己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