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打开老家寄来的包裹时,那股熟悉的悠悠的清香迅速弥漫开来,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气幕,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在亦真亦幻的情景中我仿佛看见了父亲佝偻着身躯在茶园里除草、采摘,或是在灶台边忙忙碌碌地炒茶、揉茶,或是走在从山寨通往乡政府的崎岖山路上,背负包裹艰难跋涉的身影。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文盲,用家乡话说是个“不识一字的人”,但就种茶和制茶而言,是方圆几个寨子中很有些名气的“老师傅”。父亲虽是初制所的制红茶和烘青茶的师傅,但他最拿手的活儿,就是制作晒青茶也叫绿茶。我爱喝茶,且最爱喝父亲做的茶。父亲制作的绿茶,如同他本人一样,自然、粗糙、质朴。从外观上看和老家山街上卖的绿毛茶没有什么差别,也没有名气;但口感、汤色、香气一点也不比龙井、碧螺春、铁观音差。嫩绿清亮的汤色,滋润清爽的口感,苦涩适中,回味绵柔,香气自然悠长。
曾听母亲说过,我出生前后那些时候,家里穷得快揭不开锅,要不是祖宗坟墓地中的那些大树茶,不知道日子要怎么过?因生活所迫,父亲在无奈下想到了全寨子祖宗坟墓地中的那些大树茶,采回鲜叶加工后,悄悄地卖给南涧和巍山县的外地人,换点钱来贴补生活。父亲的行为在当时全寨子的除他以外人看来,是冒犯祖宗的大逆不道的,是穷极饿极的贼大胆。本家那些上了年纪也快当祖宗的人纷纷跑到家里来,有兴师问罪的,有好心劝说的,他们要父亲积积德,少做忤逆之事。可父亲就是不听,他认为墓地本来应是茶地,墓地中的大树茶不是野茶,是祖宗占了子孙的地,祖宗要是晓得子孙没办法活了才去冒犯,是会宽恕我的。就这样寨子里的其他人不敢要,而父亲又不怕,于是墓地中的大树茶就成了我家一项重要收入。这在当时土地、山林、大牲畜、农具等都是集体所有的情况下,我家能有那百十棵大树茶,日子当然也就滋润了许多。
在我的记忆里,在老家的红土地上,除了森林外,就要算茶地面积最到了,到处都是一片挨着一片,一坡连坡,一山接着一山的茶地,粮田粮地很少。家家户户,半年以上的口粮要靠采摘加工茶叶交售给国家后,换回钱和“返销粮”指标来过日子。茶叶饮用时味道苦,可又有多少人知道种茶制茶也很辛苦。茶叶生产属劳动力密集型产业,采摘加工环节时间性强,茶叶采早了产量低,采迟了影响品质;不及时加工或加工稍微疏忽,品次茶叶也买不到好价钱。所以每年的春末到秋末的采茶季节,公社、大队和生产队都抓得紧,父母总是起早出晚归地去茶地里挣“工分”去了。无力也无暇照顾孩子,等我和弟妹早上醒来时,早已不见了父母的身影。
小时候常听见父亲悄悄地与母亲说,“卖了这批茶叶就够孩子的学费和日常生活开支了,家里还有几丈布票,余下的钱就买布给孩子做套新衣服吧。”而父母总是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出门做活、赶集,甚至过年也没有新衣服穿,渐渐地我明白了父母节衣缩食地供我读书实属不易。在老家那个山旮旯里,尤其在温饱都难以解决的情况下,父母都不识字,却执意要我好好念书这种开明的态度是在太可贵。
几年过后,我没让父母失望,考取了中专学校,并在城里念完中专,走出大山到外地去工作去了。有一年春节回家,我问父亲,为什么兄妹三人中,你只供我上学?父亲回答说:“一是你想读书;二是你身体不好,干不了农活;三是父母希望儿女有好出息,你弟弟和妹妹是他俩不想读。”
时光又在四季轮回中过了许多年,当我有能力汇报父母养育之恩的时候,父母却不愿意进城,愿意留在老家和弟弟一起种茶,每次到城里来住上几夜就匆匆回去了,也许父母已经习惯了农村的劳作,习惯了乡下宁静的生活;舍不下那片四季青翠,忙碌一生,又蕴藏着无限希望的茶园。父亲说,只要我过得好,别犯错误,有空多回家看看,他们已习惯粗茶淡饭的日子。我感觉到父母真的老了,且一年更比一年老,白发满头,皱纹满脸。内心中我总是既感激又愧疚,父母为我付出了许多许多,而我却没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种茶的环境要干净,做茶的时候气要和,喝茶的时候心要平”。父亲上了年纪后,逢人常爱唠叨这一句话。茶品如人品,做茶就是做人,这也许就是父亲一生种茶的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