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几瓣落花为香茗,
我要一朵百合做杯盏,
我要唐诗里那只红泥小炭炉,
我要入深山拾一裙松针燃火。
再钓一壶人迹罕到幽谷中的——晨露,
还有三分易安的婉约,三分稼轩的豪放,
三分老庄的淡泊,
一段放浪于形骸之处的板桥心情,
凑成十分的惬意之后,且来品茶。
矿泉水太浅淡,果汁太甜腻,咖啡太香浓,惟有茶若有若无的幽香,是深藏不露的,是恬淡隽永的,那种玄奥的喉韵与舌感,好像是低音号萨克斯管,微微在胸腔中流动,有着玄而沉实的魅力。
传说菩提达摩少林寺面壁九年时,求悟心切,夜不合眼,由于过度疲倦,沉重的眼皮睁不开,他毅然将眼皮撕下来,扔在地上,地上立刻长出一株矮树,叶开如眼,边缘锯齿如睫,弟子困顿,便采一叶咀嚼,顿时精神面倍,这便是茶的来源。
绿茶是淡雅的,须得淡雅的喝法才能品出它的真味。
红茶是深沉的,应该浅斟慢啜,才能渐悟其中一点一滴的蕴香。
碧螺春于淡泊中有幽远的神韵。
荔枝红汁浓如血,是红尘中的凡思。
茉莉香片只能是十六岁少女初恋的芳醇,乌龙茶以色泽美傲同侪,金黄里带点蜜绿,是其它茶所不及的。
普洱茶纯粹是粤港茶楼中的情调,人情味浓,又不喧闹恣放肆。
铁观音自有它的历史感,好像绕了一大圈时空之后才入腹中,是一种在沧桑中洗炼过的从容风味。
明前毛尖最言情,先是清香温热,继而粘口滑润,最后缠绵于心,骤然入口,仿如伸进一个香软而湿润的小舌尖,让人有销魂的迷惘。
据说还有一种松子茶,烹茶时加入几粒松子,会浮出淡淡的油脂,松香氤氲,使一壶茶顿时有了灵气,有高山流水,去雾缭绕之势。
好茶、好水、好火,还要有好品位,好境界来消受,否则便是暴殄天物了,日本茶道鼻祖绍鸥曾经说过一句很动人的话:“放茶具的手,要有和爱人分离的心情”,这种心情在茶道里叫“残心”,就是在品茶的行为上,应绵绵密密,即使简单的如放茶具的动作,也要有深沉的心思与情感,才算是懂茶的。
不过不识茶道也无妨,道可道,非常道,最高深玄奥的道行往往知平常心里,日本茶道大师千利休的一首诗深获我心:“先把水烧开,再加进茶叶,然后用适当的方式喝下去,那就是你所需要知道的一切,除此之外,茶一无所有,什么也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茶的最高境界是一种简单的动作,虽然会有许多知识,学问,但在喝的动作上,它还原到非常单纯的风格,超越了知识与学问,茶道不是一成不变的,随各人的性情与爱好,用自己喜好的适当的方式,才是茶的本质与精神。
中国人不叫“茶道”,叫“茶艺”,因而使饮茶成为中国的一种大众文化,可以不辨品类,不溯渊源,不论技巧。
私下以为喝茶的境界可分为六个层次:
最坏的饮茶是车水马龙,众声喧哗,道人短长。
其次饮茶是九嘴八舌,喋喋不休,废话连篇。
末好的是五言八语,高谈阔论,言不及义。
较好的是两语三言,大音稀声,茶逢知己。
最好的是两人相对,不置一词,心有灵犀。
最佳的境界是遁入冷肃的冬夜,独自品茗,有一口或者无一口,想什么或者不想什么,等待什么或者不等着,悠然自得,渐渐地超越了时空,或香茗一盅,单邀庄子,或者清茶两盏,请来东坡,清谈高论,茶至三泡,已是对影成三人,劳冰心传译,和泰戈尔聊聊《吉檀迦利》和《园丁集》。
悠忽四更,谈兴犹浓,若枕边尚有一本《苦茶随笔》未曾掩卷,则周作人就是谈笑风声的密友,这时才算接近了陆羽的《茶经》黄儒的《品茶要录》,宋徽宗的《大观茶论》中致清达和的境界,才算是初初地领略了茶中雅趣,也便有了八分茶意了,再点一枝香,茶禅一味,清一清尘污俗垢的心,暂去尘世之冷,暂了虚妄之心,暂生出尘之想,进入神恩所触摸的最阳刚与最阴柔的空间,而手中的那杯茶早已饮尽,空杯在握,还能感觉到茶在杯中的热度,丝丝缕缕渗入心底,茶香、檀香、心香糅成一片,而人已浮在香气之上,这时候超越了“雅致”的境界,已是醉茶了,觉得世上万物无不可以饮,山可以饮,风可以饮,夜色可以饮,心情可以饮,万物是茶叶,感觉是水境界是茶香。
酒属感性,茶属知性。
酒是诗,茶近乎哲学。
酒是越醉越糊涂,茶是越醉越清醒。
只有这种清醒才能使我们品评苏轼“人间有味是清欢”的精神境界。
何谓“清欢”?
静品一盏茶,感觉比参加一席喧闹的晚宴更有情趣,是清欢;咀嚼一颗青橄榄,吮吸一朵花尾部的清甜,是清欢;放一只误入居室的蝴蝶回家,是清欢;拾落花枯叶自制圣诞贺卡,感觉比精品屋千人一式的贺卡更有人情味,是清欢;戴一串野果,或者一串原木项链,认为比金银珠宝更有品位也是清欢。
清欢之所以好,是它不讲求物质条件,只讲究心灵品位,它的境界很高,既不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恣情率性,也不是“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自我放逐,更不同于“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悲观沉沦,清欢不是一个名词或者是形容词,它是动词,配合行动才能体现,正如人们可以告诉我们喝茶的方法、技巧、思想,但别人不能代替我们感觉与品尝,是甜是苦,是冷是暖,是清是浊,全在自己心中。
遗憾的是我们清淡的欢愉已日渐远去,追求清欢的心也愈来愈淡薄了,五官要清欢,总遭遇油腻、噪音、污染,心情要清欢,找不到可散步的绿野田园,有时想找三五知己去饮一盅热茶,可惜心情也有了,朋友也有了,只是有茶的地方,总在闹市中心,人声最嘈杂的地方,连假日里走在大街上,都很难不碰到人身上,清欢已被拥挤出尘世,人间也就越来越无味,越来越逼人以浊为欢,以清为苦,而忘失生命清明的滋味。
花会谢是我知道的事,人爱美是我知道的事,但在居室开满绢花、纸花、塑料花,有身上堆满假珠宝、假首饰,是我不能理解的事。
清朝大画家在《鸡山卧游录》中这样写到:凡人多一份世故,即多一份机智,多一分机智,即少一份高雅。
容我少一分这样的机智,多一份如此的高雅,容我在清欢里体会人间有味,容我细品人生之茶,且自在亦如——一壶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