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猴魁两头尖,不散不翘不卷边。庐山云雾闻林茶,味浓性泼辣。君山银针是金镶玉。西湖龙井,一朵一朵又一朵……”小时阿公常爱教我念这些,隔段时日,还要背出来。我却总记不住,因为那时家里早就吃不起这样的茶了,连见到机会都很少有。阿公却是过过好日子的,十六岁那年第一次去收租,后来从太公公手上继承了家业,是叔婆说的“不用做就有的吃。”可惜他福薄,没几年,赶上村里闹土地改革。他因为成分不好,吃了很多苦,一直到去世都没再享过福。
二月花潮在一年中最短,过一过就到了三月,春风来时的好季节,柳叶长长,竹笋儿冒了尖,花草赶着红红绿绿起来,到处都是好看。若是采茶采得累了,沿着阡陌小径走一走,到山泉边捧口水来喝,凉凉地沉在肚里,整个人也清爽十分。乡下的山地多在茶丛中种些桃李,疏疏落落的几株,虽不成气势,却是别有风情。想想就又有故事,是仙女被贬下了凡,是等候郎君归来的妻,是阴阳斗里桃花女的那颗本命树。山路上停下听首歌,唱的也都是这些红尘事。但乡下人不常出门,偶尔有路过行贩的客人歇个脚,或讨碗茶来喝,也只是苏轼词里的“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再没别的私情。旧时出家人云游四方,天下人都是他的施主,萍水相逢中的赠予才见得真心,是我们中国人的义气。所以他们的热情好比桃之夭夭,到底是和我们亲。
茶时的忙碌如落花纷纷繁而不乱,日子虽过得草草,却依旧是从容。老人家在家煮好饭菜等儿子媳妇们回来,小孩子更要乖乖的听话不捣乱。有时过了饭点还不见他们回来,阿婆就让我去叫吃饭,对着山那边大喊一声“阿爸,阿妈,吃晚了。”回音阵阵从远处归来,送着亲人的音信,我便回屋去端脸盆打水,是个好孩子。书上说东晋时的隐士多会啸,阮籍上山访孙登,讲了一通人家都不理他,好灰心的下山来长歌带啸,这才有了呼应,那声音比鸾凤鸣叫还要美。只可惜“啸”到现在已经失传了,但好在还有这空谷对答,一样好听,因为那是家信,不管去得多远,都能回来。
回来要先去卖茶,换了钱买瓶冰镇啤酒或是放泉水里浸一浸,一家人围坐着在灯下慢慢吃喝。我们村里也有专门收茶的,都是几户人家轮流干。年轻力壮的扛起长大的秤,秤好斤两后除去竹篓的毛重,往地上一倒,再喷些水防烧了苗,夜里装车送去茶厂,便又是另一番人事了。
而村里无事时,各家门户遮遮掩掩并不大关,灰灰的墙头斜打着阳光,花影乱乱的,一切却长长都是永远。没有别的,单单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然后夫唱妇随着白头偕老,世事也本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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