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方言中的“做茶”其实与茶叶关联不大,而是做茶食,也叫“年蒸”,专指寒冬腊月、年节将近时做糕团,蒸点心—家家户户都要热气腾腾地划糕、做团、酿米酒、蒸馒头。灶膛内烈焰熊熊,厨房间欢声笑语,氤氲的热气裹挟着馋人的米香面香肉香美酒香,人人喜气洋洋。“茶”做好了,好过一个富裕吉祥年啊。
最传统的茶食,该是炒米茶吧?如乡贤郑板桥所言,“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茶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旧时的炒米并非如今的爆米花,是用长铁铲,将粳米掺了细砂,以小火炒出来的,炒至黄褐,满溢着焦香,用竹筛子筛去细砂即成,也算是一门手艺了。旧时有专门炒炒米的背了一面大筛,上门服务的,现在不多见了。不过想想,滴水成冰的天气,一大碗滚烫的炒米茶确能暖至心田的,甭管穷与富,炒米茶的馨香与暖意总让人难忘。热情的主人有时会在碗底卧一两只溏心荷包蛋,那是过去清贫日子里的美食了。
糯米团是最常见的年货。自家种的珍珠糯或马牙糯,淘净,浸泡一夜,沥干,机器上碾成糯米粉,过去是用碓臼一下一下磕出来的,碓房里整宿整宿亮着昏黄的灯,虽是寒气袭人,心里却热乎乎的。做糯米团总是全家总动员,一家老小统统上,烧水的,烫酵的,揉面的,做剂子,包馅儿,孩子们做着做着就兴致勃勃地做出了花鸟虫鱼,把做团当成了游戏。当家长的并不计较,笑笑,一样蒸上了笼屉。等到洁白莹润的糯米团揭开锅,常常已是深夜时分,一轮满月映着灯火橘黄的人家,乡村里飘满了诱人的糯米清香,让人心里由衷地感到温暖。刚蒸好的糯米团格外黏腻,也格外味美,筷子一夹,能拉老长,特别的香糯可口,那红豆馅、芝麻馅、咸肉馅无不包进了一家人的美好祝福。糯米团做好了,得养在“进九”后的冷水中,几个月都不会坏,直吃到莺歌燕舞春暖花开。
糕,谐音高,更是必不可少。在乡间,蒸糕也叫划糕,得请专业的师傅上门,将备好的糯米粉用网眼稠密的粉筛子,均匀地筛进四四方方的蒸笼,洇进适量的水。再用一把薄薄的铜片子刀,一行行、一列列画田字格一样,划出来的,可以正方形,也可以是菱形。讲究的人家还会蒸些桂花糕,上面有鹅黄的丝丝绺绺的糖桂花,那种清雅的甜丝丝的味道,裹在芬芳的米香之中,洋溢开来,特别的怡人。要是再掺些黏玉米粉做成淡黄的玉米糕,那就更让人开心了。当一锅蒸好了,出笼时,全家老少都争着喊,起糕(高)了!起糕(高)了!开心的欢呼声蹿出院门,响遍街巷,左邻右舍就都能吃上寓意步步高升的年糕了,大饱了口福,还讨得个好口彩。
碎米饼也是不错的茶食。兑了水的稀薄米粉,加了老酵,捂在被窝里会发得更好,有股子甜丝丝的酸味,吐出一个个小泡泡很是喜人。母亲会用浅口的铜勺,舀上半勺,在平底锅里摊开,一摊,就是一朵花,一摊,又一朵,很快铁锅里就开满了花朵。盖上锅盖,旺火烧两下,揭开,就是一锅雪白的碗口大的碎米饼。趁热吃,雪白的一面绵软,贴着锅底的一面则烤至焦黄,脆生生的,真是爽口。如此摊上十来锅,度过整个年节都不成问题,还得送些街坊四邻,那时候民风淳朴,邻里之间互帮互助太正常了,有好吃的肯定一起分享。
最寻常的还得是蒸馒头,自种自收的小麦,磨成雪白面粉,哪年不蒸上几十斤?全蒸成肥壮的杠子馒头,咬在嘴里特别的劲道,特别的馋人。又割些肉,剁巴剁巴,包肉包子;自家种的小红豆,煮烂了当馅儿,就是豆沙包;地里铲些大青菜,切碎,与豆腐丁、小虾米一起和好,即可包菜包子;将白萝卜刨成细丝,和了肉糜,又能包萝卜丝包。花式品种多着呢,柴灶里的火苗呼呼往上蹿,可劲儿舔着黑乎乎的大锅底,锅里咕嘟咕嘟沸腾着,腾腾的热气喜气洋洋地溢满整个厨房,连院里都缠绵着香甜的白雾,馋人呢,扑鼻的香气穿透了雪花漫漫的夜晚……
待糕团点心都备好了,主食都有了,还要酿米酒的,否则岂不太煞风景?大饭甑子里蒸上一锅糯米饭,盛出来,摊开,凉透了,拌上酒药,装进小木桶,很神秘地捂上厚厚的棉絮,置于灶间,由它去,让它在温暖的角落里发酵,变甜,成就一桶醉人的美酒。三个星期后,小心翼翼地揭开棉絮,一股子诱人的酒香马上冲出,舀上一勺,蜜甜的糯米酒清甜又绵醇,再没酒量的也能喝上一大碗。过后,在雨雪纷飞的年脚下,烧一桌好菜,温一壶糯米酒,看看活泼的孩子,瞧瞧贤惠的老婆,饮上三两盅,暖暖满怀的苍凉,亦是人生一乐。
这之后,多半已是腊月底了,又要忙着炸大京果,炸肉圆,做芝麻糖、花生糖,还要蒸香肠,杀年猪。灶上锅上,整日里热气腾腾,香味飘溢。年迈的父母早晚总要到村前的桥头,守望在外的游子踏雪归家—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过年图的就是个年气,人气,就是个团团圆圆的喜气,扶老携幼的一团和气啊。
那时的过年就是如此隆重,一整个正月里都不必俭省,早上起来,烫两只象征团圆的糯米团,蒸几只步步高升的年糕。包子里包进的是祥和喜庆瑞气祝福,闲适地品品清香的早茶,聊些温馨的话题,嚼两块喷香甜蜜的芝麻糖,中午定是满桌的大菜,全家人乐呵呵一齐举箸,欢声笑语,喜气满堂,这才是丰衣足食红红火火的中国年啊。
(责任编辑: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