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让成都人慢下来,这“慢”是岁月之饮,生活之树由此静静绽放出一朵华丽的大花来。
茶馆让成都人“慢”下来
20世纪40年代某个春夜,初次来到成都的黄裳,“觉得走进晚唐诗境里来了”,这种典雅的浪漫也许和满街的茶馆不无关系吧。
约翰•列侬说:“当我们为生活疲于奔命,生活实际上已离我们远去” 白郎 摄
四川有3000余年种茶史,汉代王褒的《僮约》,唐代陆羽《茶经》,五代毛文锡的《茶谱》,顾炎武的《日知录》,都明确记载饮茶之风始于巴蜀。据《华阳国志》记载,古蜀王之弟苴侯,居住在葭萌(今广元市),有学者认为,“葭萌”二字,用汉语对译古蜀语言,即为“茶”字。传说西汉时,雅安蒙顶山药农吴理真,偶然发现野生茶有止渴提神的功能,带回家为母治病很有效,于是种下了7株茶树,开创了人工种茶的先河。如今,四川盆地内有64个县都开发了自己的种茶基地。
川茶圣地蒙顶山自古产好茶,“味甘而清,色黄而碧,酌杯中香云蒙覆其上,久凝不散”。远在东汉,已有“雷鸣茶”“吉祥蕊”“圣扬花”等茶问世。蒙山茶在唐玄宗天宝元年(742年)被列为贡品,从此岁岁入宫,历代持续。唐代日本留学僧慈觉从长安返回日本时,唐皇李昂馈赠给他的礼物中,即有“蒙顶茶二斤,团茶一串”,可见蒙山茶在当时的地位。
川西窑口的宋盏。川西自古有饮茶之俗
民国时黄炎培到成都,写有一首打油诗描绘成都人的日常生活,其中两句是:“一个人无事大街数石板,两个人进茶铺从早坐到晚。”据《成都通览》记载,清代末年成都有茶馆454家,到解放前夕有茶馆598家,几乎每条街都有茶馆。据当时的《新新新闻报》统计,当时每日去茶铺的人约占全市人口的五分之一。难怪旧时蓉城号称“三多”:闲人多,茶馆多,厕所多。最近几年,成都泡茶馆的闲人大增,茶馆数早已比从前多出许多。
李劼人曾生动地描绘过清末成都茶铺的特点:“茶铺都很不干净。——茶碗哩,一百个之中,或许十个是完整的,其余都是千疤万补的碎磁。而补碗匠的手艺也真高,他能用多种花色不同的破茶碗,并合拢来,不走圆与大的样子,还包你不漏。也有茶船,黄铜皮锤的,又薄又脏。”
茶铺如满天星辰,特征却几乎整齐划一,四川茶铺的茶具大都采用三件套,即茶碗、茶盖、茶船,俗称“盖碗茶”,而铺子里的桌椅则一例通行地采用小方木桌和竹靠椅。成都茶馆过去一般摆着小方桌,轻便灵活的竹椅一般用四川斑竹或“硬头黄”制作,坐垫部分用蔑条编成,柔韧舒适富有弹性。竹椅上有美观大方的扶手靠背。茶馆一般说来不大,斟茶的茶倌手上提把铜壶满堂穿花,等茶客一进馆,他左手拿七八套茶碗,右手提壶快步迎去,“当当当”先把茶船一一撒在桌上,继而将茶盖搁在茶船旁,然后又把装好茶叶的碗放进茶船里,接着右手中的壶把同手腕同时转动,壶嘴由后转向前,一落一起,射出一注水冲满茶碗,那水刚斟满茶碗,不见桌上地上洒出一滴。技术熟练的老茶倌碰到高兴了,便把壶提到齐臂高,老远做一个“雪花盖顶”,开水划条优美的弧线把碗斟满,完了,老茶倌小姆指把茶盖子轻轻一勾,来个“海底捞月”稳稳地扣住碗口,这套动作一环扣一环,一气呵成,没有点真功夫是做不出来的。
寿安街上的茶铺子却一如既往地热闹:十来张茶桌,打川牌(又称“长牌”,现多见于四川农村)的,搓麻将的,摆龙门阵的,甚至还有吃闲茶的……座无虚席;老虎灶上蒸腾起白色的水雾,矮个子幺师提一把铜壶夹一摞茶碗,敏捷地穿梭在茶客们之间,整个堂子里弥漫着浓烈的叶子烟(四川本土产的旱烟)味和浓厚而嘈杂的乡音,不知谁个的画眉鸟打起嘹亮的响曲,让原本十分热闹的茶铺更有了十二分的热闹。突然间,镇口上传来了一阵荡荡悠悠的哀乐声,渐渐由远而近,是一列百十人组成的送葬队伍吹吹打打地行了过来。当队伍来到茶铺门前,停下,有人从茶铺中搬出了一张茶桌和一把茶椅,置于街的中央,然后泡上一碗热滚滚的花茶,端着灵牌的孝子们齐刷刷地跪倒在了茶桌前……原来,一位故去了的叫陈绪兵的老茶客入土为安之前,来平日里常来的茶铺喝阳世间的最后一碗茶了——什么叫茶客?这才叫茶客。茶铺伴随了茶客的一生,对茶铺的依恋,至死而不能释怀!
南北朝时候,南齐投奔北魏的降臣王肃酷爱喝茶,据说此人喝茶一向张大嘴“咕咕”一饮而下,一次就要喝一斗茶水。后来人们把这种大口喝茶的方式称为“牛饮”。茶中日月长,成都人喝的是闲茶,他们很少牛饮,而是小口小口地呷,在茶馆里一泡就是半日。
过去,成都有很多著名的茶馆,如可园、随园、晓园、悦来茶庄、妙高楼、吟啸楼、枕江楼、望江楼、漱泉等。直到保路运动前后,成都人泡茶还一直是直接使用府南河中水,次之才是井水,可见当时府南河水之清澈甘醇。保路运动时成都举行全城罢工,独独没罢工的就是从府南河往茶馆送水的工人。
四川茶铺不仅卖茶,也捎带卖些香烟、花生、瓜子,供应热水、开水。有些养鸟的茶客挂好鸟笼,一边喝茶,一边听鸟,兴趣高时,则将鸟笼挂成一排,比赛鸟的鸣声。喜欢抽烟的茶客(大多指旱烟)则身靠竹椅,烟袋在手,看云雾飞升,心情释然,有时亦交换一下烟卷,品评咂味一番。茶铺小天地,天地小茶铺,旧时的茶铺绝非单纯的休息场所,三教九流,尽皆出没于此,行业打控,生意洽谈,甚至买卖枪支,贩卖鸦片,好不热闹。除此之外,更有调解纠纷者,请得一个头面人物,在茶桌边坐定,道一句:“一张桌子四只脚,说得脱来走得脱。”然后一番理论讲得双方频频点头。调解结束依仲裁结果决定支付茶钱,如双方各有不是,则各付一半茶钱。
除了上述各类人外,还有各等小商贩、手艺人,从卖药、卖报、卖针头麻线、唱小曲、测字算命、推拿按摩、修脚、擦皮鞋、理发、掏耳朵,直到卖瓜子、胡豆、桃片、油饼、麻花之流,也有卖根雕木刻、玉器珍玩,直到名家书画的七十二行,真可谓咸集于此。
如今,在时代巨大的轰鸣声中,往昔鸳墙黛瓦下散发着泥土香和茶香的老茶馆已几乎消失殆尽。沉沉烟水间,卅年化为青烟。这30年来,成都最具代表性的茶馆当数前些年属于成都市博物馆的大慈寺茶馆,在里面住过多年的肖平在其《大慈寺灵魂书》中怀揣着一腔秘密乡愁写道:“在大慈寺温暖的午后阳光下喝茶会看到如下情景:开阔的露天庭院内数百把桌椅依次排开,它们处于殿与殿之间的空地上,仿佛皇宫内召集‘经筵’时的热闹场面。然而这里的陈设却是极端的平民化,椅是常见的竹椅,一个靠背、四条腿,坐久之后的扶手和靠背变得尤为光亮。人的汗水从椅子的光晕中浸进去,流出来,那椅子的光晕就变得模糊而陈旧,像一封古老的信。桌子呢,是一律的黑漆小方桌,桌面上烫着茶壶底圆圆的烙印,环环相套,像是树干的年轮。有时阳光从树叶或藤蔓间洒下来——那是张爱玲笔下才有的阳光,穿过了岁月的尘埃和朱红色的老建筑,显得有些陈旧,有点灰扑扑,然而却很温暖、实在,像怀揣着一只烤红薯。”
约翰·列侬说:“当我们为生活疲于奔命,生活实际上已离我们远去。”茶馆让成都人慢下来,这“慢”盛满了真醇和至味,这“慢”是岁月之饮,令岁月静好,生活之树由此静静绽放出一朵华丽的大花来,一头伸向头上的明月,一头伸向颈下的肺腑。
(责任编辑:茶小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