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姑寺不是一间寺庙,而是一家茶馆。
我还在大街小巷里兜兜转转,渴望寻觅一丝属于寺庙的烟香,结果路锋一转,赫然落在眼前的,不过是一家平凡普通的民居,虽然顶上的招牌是醒目的——「仓姑寺茶馆」。
茶馆里的布局,是紧凑而逼仄的,坐在房间里的客人,有本地的藏民,也有异乡的游客,他们自由散漫地用手取食,虽然不见得是亲朋好友,但是毫不介意地围成一团,像在享受着一顿活色生香的团圆饭。
店里应付大小事宜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剃光头发的女尼,我想是不是就是别人说的「觉姆」,到此刻我才有些明白,为何这个看似寻常的茶馆,被叫做「寺」,而前面,又被冠之以「仓姑」。
迎着光亮,上了令人忐忑的阶梯,找到一个位置坐下,一股茫茫的红尘气息扑面而来,让我这个平时更乐意枯坐在家里,自得其乐读一本书的人瞬间感觉有些突兀,但也即刻心生欢喜和释然。
我从来不是厌弃红尘,我只是不想让自己以为,没有红尘,我就寸步难行。
小小的茶馆,五脏俱全,捧场的人客也是络绎不绝,可见在此地,它的名声是不赖的。
既然是茶馆,当然要点一磅茶,坐在屋子的一隅,静静地听着南腔北调。
有南边口音的年轻女子在絮絮讲述着她的纳木措湖之行,并叨叨着她旅行装备没能如约而来的烦恼;有默默无言的眼镜男士,独自一人,聚精会神地望着某处,然而散发着一种疏离和寂寞,我在想,他可能是做IT行业的,不知为何,就是一种奇奇怪怪的直觉;更多的,是本地的藏族人,而且年龄老大,谈兴甚浓,只是我不明白罢了,不过想来,也逃不脱家长里短,儿女婚配,身体状况。
想来也只有到得人生的这个境界,才可能堂而皇之地虚掷一下午的光阴,不骄不躁地相对饮茶,如此看来,我已经是异数了。
可惜没有去过北京的茶馆,只读过老舍的戏剧,所以不能妄自评价,然而那种风风火火,闹闹腾腾,想来是一般的,不过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方圆。
《茶馆》里,茶客和茶客可以是互不相识的,各夸其谈,各说人非,然而话题一旦重合,或者勾连,瞬间莫怪,陌生人也变为新朋友,就是这般容易顺遂,就是这般坦坦荡荡,也可以是有过交集的,礼貌寒暄一番,三杯两盏清茶,即刻打成一片,你方唱罢我登场,不是大观园,胜似大观园,一言一语,一招一式之间,人情世故,市井风情,参差显现,俨然是凝缩的微型社会。
然而仓姑寺茶馆里的人,大多是各说各话,互有边际,不相掺和,各自有各自的边界,各自有各自的因果,各自有各自的持守,各自有各自的戒备,似乎更具现代文明气质,却也少了一些泼辣招摇的好。
他们只是如火如荼地说,我也只是如火如荼地默默看着,虔诚听着,像等待蝴蝶落网的蜘蛛,等待一些电光石火的动人瞬间落入我的觉知里面,当然,也不忘如火如荼地一杯一杯地饮着甜茶。
坐在我前面桌位的老婆婆,对着她的朋友展示一枚松动的牙齿,明明是一个人老来的磕绊烦恼,但我居然感到一丝天真趣致的可爱。
如果活得足够久,等到七老八十,白发萧萧,牙齿零星,还要用花绳绑在额头上,还要穿绣着海棠或者白檀的衣裳,约上同样迟暮之年的老友,颤颤巍巍地坐下来,喝两磅芬芳清甜的茶。
再也没力气谈年轻时候的风光骄傲,只是尴尴尬尬地谈家里的短短长长,或者把自己的三病六痛一一摊开,才不管对方是不是觉得唐突,都是黄昏年月人,应该有那一丝惺惺相惜的好。
人和人之间,贵在相知。我脸上的皱纹,你空落的牙床,寸寸都有共鸣,不必迂回蜿蜒了,那是年轻人的情调。
年龄让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无论是容颜还是思想,都尽其所能地缩小,毕竟,奥黛丽赫本那样的尤物,是百年难得一见的。
一群人,坐着坐着就散了,一句话,说着说着就淡了,一杯茶,搁着搁着就凉了,一个人,走着走着就忘了。
一场场的聚散,在此地上演,有些人打盹睡着了,有些人沉湎回忆,流泪了,有些人说得太多,疲倦了,有些人举着茶杯,忽然老了。
这是一桩桩袖珍的戏剧,在静默里轮番上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剧情,所以来不及顾及他人的悲喜,然而生命到头来都是苍凉的,就像袅袅茶烟,终于清淡消失了一个样。
我在这里,看着别人的戏,人生中散漫撷取的一段,看似不经意,其实未尝不能笼络大半剧情,其实也在默默经营,和回味着自己的戏。
窗外的阳光探头探脑地跋涉进来,它带不走我回忆里的暖,就仿佛,它照不亮记忆里的寒,不过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却道天凉好个秋,那么浅浅淡淡的一句,午安,刚刚好,就当作在拉萨的,第一次下午茶,你不在,我就替你饮尽,干杯。
(责任编辑:茶小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