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天气渐热,竹叶嫩绿可人,这喝茶,就是顺手摘几片细嫩竹叶,茶壶里泡着,汤色黄绿,味道清甜,渴的时候,茶已半温,倒一碗或一茶盅,牛饮而尽,渴即解去。至于沙果树的叶子,也摘了当茶饮,因为沙果消食。白蒿当茶,那是护肝明目,清毒热的,“二月茶三月蒿”,是说要在二月前采摘的白蒿为茶药性最好。采来阴干,哪里不舒服了,就取点泡水当茶,一饮两饮,不舒服的地方也就舒服了。至于金银花当茶,有人觉得香,有人却受不了那个香,说“一股怪气”,不喝。在故乡,能当茶的叶啊草啊,似乎就这些了。如果女主人说“烧碗喝的”,那就不是上述诸“茶”了,这“喝的”是醪糟,白米或者黄米酿成,有薄酒的意思。最高级别的“喝的”,是给碗里卧荷包蛋,一颗或者三颗,升级也要单数,终不知是何讲究。去年在郑州,正是春风杨柳绿漫堤岸的季节,晚餐桌上有一白瓷茶壶,给一个个白瓷茶盅里倒,清鲜淡绿,味道陌生,询问何茶,让猜,揭白壶盖,细看,只是尖细叶子,难以识辨是何类茶叶,主人答:柳树叶。第一次知道早春的柳叶泡茶,竟是清芬微甜的。
茶叶第一次在我的生活里出现,是个笑话。邻村某家的男人在外面做事情,回家来买了茶叶,说要请邻里分享他的茶,招呼妇人煮茶。一等两等不见人,心急去厨房看,刚见妇人把已经煮成褐色的茶叶捞进盆子,正拿一大把筷子欲往外走。
活到现在是喝过了一些茶,粗茶淡饭,细茶细思量,一语说清难,说太复杂也说不出个究竟。茶是什么呢?说来说去,不就是一片树叶吗?像人说禅,何其复杂,却在日常。某天我们在深山里,溪水边,正是焦渴难耐时,遇见溪流,哪有不饮的,于是蹲在溪边,有人手捧鞠水饮,有人讲究,摘溪边槲叶一枚,挽个树叶碗,舀一碗溪水饮,饮后抬头,满目青山,天蓝云白,人皆叹息:香甜啊,一溪茶。
我觉得这感慨天然,诗意不差,“松风煮茗,竹雨谈诗”。至于“壶在心中天在壶,心在壶中地在心”,不说也罢,怪拗口的。
古人论茶的话,谓之“茶经”,搬来今天,道理上古今贯通,而在技术上,古今有别了。比如古人说溪水煮茶最上,今天就不能够轻易实践得来。“借得梅上雪,煮茶别有香。”也难。梅花是开在公园里的梅花吗?雪是去岁的还是今年的?目测都不洁净,谁还喝?上周听一资深驴友讲登山故事,他说他们鳌太穿越的时候不得不饮雪融水,我想远离人烟的鳌太冰川线上的雪煮茶一定是妙不可言的,他却说,火性大,喝了不解渴,雪也干,庞然一堆雪,融一点点水。这是他们的实践。我却想象,那一队饥寒交加的户外“驴子”,在山之巅,别说喝一杯滚茶,就是一杯热白水,也会发出幸福的赞叹声吧。所谓渴望,大概就是能解决这因渴而生出的愿望。渴望得到。如饥者得美食,渴者遇甘霖,是雪中送炭。
至于“淡酒邀明月,茶香迎故人”。那是预设,是铺排,是锦上添的花。
我去西藏,没能身临其境去体会藏族酥油茶的滋味,但在电视上看见一家藏人在去拉萨朝圣的路上,每天黎明重新上路的时候,只要烧开一壶酥油茶,热腾腾香喷喷地喝下去,呼唤走失的力气重回身体里,才算一天新鲜的开始。至于蒙古奶茶,以及我在湘西喝的擂茶,站在斯时斯地,好喝,但买回来,却放过期了,我想原因,是因为那些高能量的茶饮,比如添加了牛奶、芝麻、花生、酥油、盐啊糖啊的茶,于我们物欲饱和沉甸甸的日常,身体不需要,唇齿心间的愿望便难生。于是我们很难享受这些茶的美好,你不够冷、不够寒、不够饿,一天移动身体不超过千步,你的身体是没有消受这个茶的福气的。
“一日无茶则滞,三日无茶则病。”这是爱而成癖,癖就是病。如烟瘾酒瘾,难分谁高谁下。
僧人打坐在一杯茶袅娜的香气里看见佛,老道在松树下对一盏茶体会风与骨。妇人如我,在有点秋燥的午后,给自己泡一杯紫阳绿茶,趁洗茶间隙深嗅一口茶香,觉得这个午后哗啦一声,有豁然开朗的姿势。于是我跟自己说,坐下,边喝茶边干活。
也喜欢看一些人谈茶,讲究玄虚到你开不得口,又想这讲究也是好的吧,至少说明人是有闲的,但愿也是有情的。我就想,我也是喝过别人泡的茶的,同一款茶,人家泡出来就比我泡出来的好喝,我喜悦那样的时刻,觉得茶是艺术,这艺术要学习,要掌握,如手法、水温、器皿,一一都要合适;还有提壶手法、握杯手法、翻杯手法,也要看着顺眼不外行才好。
至于茶艺的表演,既然是表演,就要有表演的场合,表演夸张一点也是合适的,比如川茶茶馆里的茶艺表演,总让我联想敦煌莫高窟壁画中反弹琵琶的飞天,属于高难度的动作,但在那样的地方,我总是难以一门心思在喝茶这件事上,倒也不是特别担心会有热水浇头,但屁股底下压抑着些惊惶,却是真实的感受。
我想所谓茶道,就是饮茶想清了些世间的道理,小的是趣味,大的是人生。是各得其法,是寻找自我与生命万物的妥帖吧。就像手工茶比机器制作的茶看着要温润些,或许就是一个人的情感和体温投放在其中的缘故吧,手上的温度,心意的滲透,四季的寒热交替,以及那时时不能预测变化的奥妙。
说来说去,其实就是一个般配妥当,茶与土壤气候,茶与水,水与温度,茶汁与茶器,饮者与环境,内环境以及外环境,般配了,怎么着都是合适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