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先生终生爱饮,却是始于酒,终于茶,中间一段是喜新不厌旧,嗜茶不废酒。其早年诗言志:看风小溘三升酒,唯酒是饮;中年诗言志:茶铛酒杓不相离,酒茶并论;晚年诗言志:寒食深炉一碗茶,专爱于茶,由酒境渐渐皈依茶境,个中消息,非仅白云苍狗的流年所致,更恐是沧海桑田的心绪历程使然吧。
少年如酒,少年壮怀激烈,逸兴翻飞,酒冲肝肠,肝肠即蠢蠢动;晚年如茶,晚年空灵静寂,平和自持,茶流心田,心田即欣欣静。少年心性如酒性,凉中燃烧着一团炽烈之火,事是点火物,情也是点火物,酒如风势;晚年心性如茶性,热中冷凝着一杯浇心之水,愁也被其浇了,愤也被其浇了,茶如雨淋。少年是一部《水浒》,坐想行思皆是一碗酒;晚年是一卷禅经,动际静时都是一杯茶。由少入老呢,中年是人生的一种转捩,无少年的轻狂与嚣张,但有少年的激情余绪,无晚年的寡淡与枯寂,但有晚年的禅定偶想。白居易早嗜酒,晚好茶,正是这般况味,而其中年,说是达吧,尚已思独善其身;说是穷吧,却还在想兼济天下。于是白公人到中年既钟于茶,又不偏废酒,总归是个尴尬人。
人到中年,多是尴尬人,看到少年意气风发,总是怀想当年之勇,看到晚年形神萧散,又多慕袖笼仙风。董桥先生有一文《中年是下午茶》,说中年最是尴尬。中年是天没亮就睡不着的年龄,中年是只会感慨而不会感动的年龄,中年是吻女人额头而不是吻女人嘴唇的年龄。董先生说中年是下午茶,而不说是中午酒,其实还有点不太中的,他没有道着中年酒茶不分的纷争状态,白居易左持酒杓,右握茶铛,才真是中年人的形神写照。但终究,人到中年,持酒杓者日少,握茶铛者日多。白居易品茶,以解酒者始。“昨晚饮太多,嵬峨连宵醉。今朝餐又饱,烂漫移时睡。”“此处置绳床,傍边洗茶器。”“盛来有佳色,咽罢余芳气。”痛饮了火性之酒,却想着用水性之茶来解人醒人。人生亦是如此,豪华落尽见真淳,绚烂之思归平淡,炙热肝肠终要靠清茶凉下来。宋初有《茶酒论》,记载着茶酒争功之事,认为酒“能破家散宅,广作邪淫”,而认为茶“饮之语活,能去昏沉”。它是贬酒褒茶的,其实酒功与茶功,都在伯仲间,难分彼此,酒壮诗兴壮英雄胆,三十功名要靠酒来激人血性;茶呢,茶涤人心涤恶浊肠,八千里路也要靠茶来凉人炽火。酒以入世,茶以出世,入世与出世,不过是两种境界,谈不上高下焉。
中年渐离酒而渐近茶,是入世之心日淡,出世之心日浓使然;灯红酒绿,已渐行渐远,绿窗素瓷,却弥近弥亲。人至中年,一脚踏进去的,多是茶寮。茶是“百草之首,万木之花,贵之取蕊,重之摘芽”。撮一把投入滚烫之杯中,闲看卷卷茶叶浮沉其中,渐渐铺张,渐渐舒展,仿佛一卷一卷郁结而炽热的心事,浸于冰心玉壶之中,渐渐冷凝,渐渐平复,渐渐显出山野林泉的本真原色,三十而立,四十不惑,言行举止去除了酒魔的癫狂昏昧,有了茶的清醒与爽凉,事放得下了,情放得开了,心也放得宽了,一杯清茶,已然是“一瓯解却山中醉,便觉身轻欲上天”。酒让人沉,所谓借酒浇愁愁更愁,即或无愁,酒入人肠,人便思上天揽月下海捉鳖,意念沉甸甸,如此情怀挂念心中,心哪能不觉得沉呢?酒让人常有醉态,醉就让人昏沉。而茶呢,一杯下去,涤心涤肠,神清气爽,神态清醒,便不生发痴心妄想,不为者不去勉为,自然也就心轻而身轻了。卢仝有七碗之说: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生平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肤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茶通仙灵,习习清风生,所以佛家忌酒而嗜茶,是因为茶合乎佛合乎禅。唐代有名为“赵州古佛”之高僧,不爱打坐参禅,蒲团枯坐,其嗜茶成癖,依靠饮茶而至高华之虚境,其口头禅便是:吃茶去。他以茶道为栈,通达云空之佛道,赵朴初先生题诗赞曰:七碗爱至味,一壶得真趣,空持千百偈,不如吃茶去。
好一个“不如吃茶去”。五脏劳神,六欲撩人,七情纷扰,百事缠绕,吃酒,是解不开人生这种苦境的,或者只有茶才能度人苦海。觉来茶一瓯,便可“从心至百骸,无一不自由”。所以,吃茶去。吃茶可去茶楼,与人对饮,更可一人独坐窗前,寒宵兀坐。中年之人,已然成熟老到,不必呼朋引伴作千里筵席之乐,独自抿茶更能沉静内心,澄怀涤虑。古人对此有心得:独啜曰幽,二客曰胜,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饮酒要人多,人多才能生气氛,饮茶宜人少,人少才能入内心。人到中年,伤可自舔,情可自鉴,景可自赏,世可自适,独饮真可得神的,什么都可放开放下,所谓“七碗爱至味,一壶得真趣”,什么也都可参透悟透,所谓“空持千百偈,不如吃茶去”。
你人到中年了吗?咱们吃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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