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位茶道中人,是个女孩,自号别茶人。和我也算网上茶友。
这号我喜欢,就拿来自用了,别茶谈不上,但几十年来,对茶还是情有独钟的,无论是品茗,还是茶器的收藏把玩,乃至于茶叶的鉴别,绝非纸上谈兵,实践中说起来还是头头是道,很得圈中朋友的赞赏和认可,于是颇有茶名,在朋友们眼中,就属茶道中人了。
我还刻了一枚篆字闲章,别茶人之号盖在许多茶书的扉页,普洱茶饼的包装纸上,也落款在有关茶的书法作品上,自以为很雅致,也相得益彰。
不要说别人,就是我自己,也不免有几分飘飘然,某些场合,竟毫不谦虚,以别茶人自称了,谈兴浓时,有些忘乎所以,侃侃而谈,不免以茶圣陆羽之徒自诩了。
此时我想起《红楼梦》中妙玉奇妙怪诞的茶论,以及宝玉相对于妙玉的名号自称鑑外人,固然有自谦的成分,若从品茗的品位境界看,还真有高下之分,内外之别的,连黛玉那样的雅人,于茶而言,也不免俗了。
看来,真正的茶人并不多,别茶人更少,亦如饭谁也会吃,美食谁也爱,但美食家却廖廖无几。曹雪芹善写美食,生活中却鬻粥度日,算不算美食家真要打个问号了。古有苏东坡,今有陆文夫,近处有王祥夫,美食吃到了禅境,其余的还真没听说过。至于自称别茶人,也不过是虚荣而已,我很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其实,静下来时,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虽饮茶多年,爱茶至深,但说到茶禅茶道尚有距离,茶艺,或者茶文化,倒是略知一二,大多还是亲身感受。
最初对茶的兴趣,是在乡下建立的,很是粗糙。乡下人解渴的饮法,就是妙玉所谓的牛饮,甚至还粗旷。我爷爷的饮茶,虽也粗豪,但在乡下就算有品的了。我爷爷毕竟念过私塾,入过乡村戏班,走南闯北,最远还去过相临的县,也算见多识广的人了,况且,还培养出两个有文化在外边上班的儿子,买块大砖茶,买几纸袋花茶,几板兰州水烟,过时头八节孝敬老汉,是常有的事。
村里最美的茶具,还要数云二爷的,有一把提梁青花瓷桶壶,几个小茶碗,一把长嘴嘴铜水壶,是祖上传下来的,很有京城茶馆的韵味。不过,到我记事时,已不是摆在红木八仙桌上,而是放在挑了顶的碾房大碾盘上,碌碡推倒当了石凳,烧一瓦罐滚水,烟笼雾罩地冲茶喝。喝茶的,全是他那帮打拳玩石锁的徒弟,五大三粗,光膀子,亮嗓门,小茶碗捏在大手里,像玩核桃一样灵动,那茶喝得是相当豪气。我只是远远地看着,自然没有喝的份儿。
相对云二爷而言,我爷爷的喝茶,就文雅多了。我家有把卤壶,是粗瓷的,没有名号,大概是地方小窑的,我奶奶说那可是东边阳原泥河湾窑的,在桑干河一线很有些名气。最初大概放卤也沏茶,且放卤的时候多,才称卤壶。后来一般不用,储存了铜钱及针头线脑等杂物,除非来了客人,或过节日吃了挂油腻的东西,我爹会泡一壶浓茶,不住地续水,待客时泡花茶,自家喝时是砖茶,茶壶是直桶的,一壶能装半暖瓶水,泡一会儿后,茶水相当浓,花茶米汤一样黄,砖茶黑糖水似的,或者说,更像头滚的中药汤。花茶还能喝几口,砖茶我就享受不了,喝半口就直皱眉头,苦到心肝了,不像我爷爷一样,倒在碗里凉一会,待热气淡时,端起来放在唇边,咕嘟咕嘟,喝井拔凉水似地,将残留在唇边的茶渣抿进嘴里,嚼着,相当过瘾。
现在想来,那种饮茶方式,远比妙玉所谓的牛饮更粗旷,甚至不及刘姥姥文雅,是典型的乡下人把式,不值一提。但我最初的茶缘,就是从那时建立起来的,印象深刻。
每次爷爷用卤壶泡茶后,我妈就说,你姥爷有把小茶壶,是紫沙蛋的,长长的嘴儿,泡好后,端在手心,一小口,一小口,慢悠悠地呡,喝烧酒似地,茶香溢满屋子,那茶是上好的香片。对姥爷的紫沙小壶,以及饮茶的姿式,很是羡慕。姥爷早已仙逝,舅舅家娶过几趟,目光搜遍柜顶,以及可能放壶的角角落落,并没有妈妈描述的小壶。也许六表哥小时候还玩过,至今村人仍喊他的外号六沙蛋。柜顶上只有一把红花白瓷卤壶,不过比我们家的大卤壶精小些,滚圆的肚子,那富贵牡丹鲜艳耀眼,壶盖也别致,但既不盛卤也不沏茶,早成了收藏针头线脑的储物罐了。
那记忆,想起来都很遥远了。
工作后,买了只带盖鼓肚玻璃茶缸,在商店称了二两花茶,装在一只印油空铁罐里,每天午后泡一杯,拿盖子刮着茶沫,慢慢地喝,续过几回水,茶味淡了,还舍不得倒掉,第二天加点茶再喝,自以为很雅致,就这已让几个用塘瓷缸喝茶的老教师颇有了微词,太讲究了。直到后来,听城市来的同僚说,隔夜茶不能喝,且三泡后就该换茶,这才改掉旧习惯,每天喝完后清洗杯子,就这清亮的玻璃缸上已结了一圈一圈深浅不一的茶垢,清洗不去了。又买了一只内胆识紫沙的茶杯,学生送了只木鱼石内胆水杯,轮流着用,从宿舍提到办公室,又提回,来来回回,泡茶喝。
真正学会饮茶,已是多年后走进城市了。在集贸大厦外围,见到几平米大的一间紫陶居,里边几乎全是茶器,有单个的壶,有成套的,摆在板式多宝阁上。经过精心挑选,我买了一套粗沙冬瓜壶,壶有饭碗大,小杯也有桔子大,色泽是纯紫色的,纯手工的,很质朴,当时只是喜欢,后来看电视剧里陈布雷先生家中亦摆此套茶具,便浅薄起来,愈加珍惜。壶胎很薄,我担心不结实,会碰碎,店主一笑,握着壶把,猛地击在木案上,一连几下,直到我心抖着喊停,沉闷的击打声后,壶体完好无损。花二十二元,我工资的四分之一,买下了这套带盘的宜兴紫沙壶。那时,我先在总经理办做秘书,后到业务科,常有待客的茶,有过去难得一见的香片,淡绿的,是龙井,也有圆圆如豆银灰的绣球,是碧螺春,用信封装一些,拿回家和爱人品饮,在一个壶里泡。喝着,喝着,就上了瘾,每天午休后,尤其是吃了肉食喝了酒后,舌干口燥,忙滚水泡茶,直喝的两腋生津,神清气爽时才作罢。拿回家的茶接不住时,自己也买些,像草味特重的花大方、毛尖、银毫等,都喝过。
现在想来,那品饮很是粗糙,有些猪八戒吃人参果的味道,还没来得及品,就下肚了,并不知其中的韵味。
那套粗沙壶,一用多年,内壁结了厚厚的茶垢,外边的颜色愈来愈深,近乎深紫了。即使不放茶,白水泡一会儿,喝时,也有淡淡的茶香,清爽甘醇。这把南瓜龙头壶使用过一段后,就发现,壶体色泽也在变化,阴雨天水润,干旱季焦枯,颜色淡了许多,甚至可由此预测近来的阴晴气象。有回外出,忘记清理壶里的残茶,半个月后发现,茶渣干透,结了板,木乃伊一样,并没有馊,无一丝异味。
我这才知道,紫沙原来如此奇妙。在之后的日子里,无论走到哪里,最喜欢逛茶具店,遇到喜欢的,价格适中的,就会买下,为买新壶常挨饿,每每花光身上最后一个钢镚。有一把大肚小嘴壶,很像母亲形容的姥爷的那把壶,出至名师之手,价格不菲,咬咬牙,我买下了。还有一把青蛙莲叶旧壶,印章风格很像鸣远壶,喜欢,就收藏了。日积月累,真真假假,买下好多把紫沙壶,有的还出自名家之手,有的却是因为做工精细模样别致,色泽养眼,才买下的,摆在博古架上,闲时把玩。入行后慢慢才知道,除了小时候见过的青花茶壶、白瓷茶壶,听说过的紫沙蛋外,从材质,从样式上分,还有许多种类的茶壶,像我后来收藏的玉壶、铁壶、陶壶等等,几乎摆满两个铁梨木多宝阁。
天长日久,慢慢地,圈内的朋友都知道我爱喝茶,懂茶道,喜欢收藏茶具,就每每送我几桶新鲜的好茶,得到心仪的茶器,也拿出来让我鉴赏。有时能说出个一二三来,朋友们便鼓掌竖指,夸我是茶人,别茶人;有时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不免支支唔唔,回家后赶快翻阅茶书,或上网向茶人老师请教,时间一长,见多识广,倒真学到不少茶知识,或茶文化。
近年,我的饮茶习惯渐渐讲究起来,不竟讲究茶叶等级,茶器精美,也讲究用水及冲泡方法,享受饮茶的整个过程,就是自我感觉,也近乎品茗了。我有一只鸡翅木小茶船,使用多年,浸水的地方已发黑了,乌亮,有了灵气,一直舍不的丢弃。至于不同的壶泡不同的茶,已坚持多年,有的壶,如泡铁观音的壶,已养了几茬,由初时壶体敲击沉闷短促,直养到发出轻灵悠长的声音,才依依不舍地换壶。还用喝剩的余茶养了一些茶宠,如胖乎乎的小猪,笑态可掬的大肚弥勒佛等,时间愈长,感情愈深,那种滋养后的水润温厚,真的让人心静,灵光甫现,就有了拈花微笑的禅意。大多时候,我不愿上茶馆喝茶,喜欢午休后坐在自家的罗汉床上,泡一壶陈年老铁,点一柱锥形沉香,在淡淡的沉香茶香烟雾中,静静地品饮茶味,洗涤肠胃的同时,连心灵也涤荡了,那种出尘舒爽的感觉,非亲历无以言传。很多时候,喝着喝着,我感到自身轻盈起来,坐禅坐到了禅境一般,空寂,静廖。
惜乎,北方,或者说塞北不产茶,一直无缘与茶树结缘,所见都是成品茶,不像对其它树木或庄稼,有更深的界面的理解。茶,尤其是茶饮,于我,已近乎神。城外采凉山上有种矮树丛,似茶非茶,乡人采摘叶子当茶泡,味苦而涩,称野山茶。我尝过,不以为然,一直认为,那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茶。和所谓的苦荞茶、大麦茶一样,清热解暑尚可,要品出茶味,却万万不能。水都讲究地域,何况于茶,仅隔一河,在南为桔,在北就是枳了。
喝的全是来路茶。但有茶喝就是福气了,有好茶喝,那更是福中之福,不是人人能享得了的。所谓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下的苦。
茶,愈喝愈多,喝剩的铁观音茶渣,我积攒起来,装了两只茶枕,每天午休时枕着,沉入梦中,都能感觉到别样的神清气爽。
茶,不仅清新降火,还养神,在经历每道茶序烦琐的茶艺中,渐渐进入茶境,几近乎茶道了。
我写了一幅斗方“茶禅一味”,署名便是别茶人,挂在茶室墙上,品茗时静观,固然有附庸风雅之嫌,但努力做个别茶人的意愿,却是真诚的。至于禅茶一味,不要说禅境,就是茶道,本来就有高低之分,境界究竟到了哪一个层面,也只能靠自悟了,不像围棋,还有段位标准,禅茶自古讲论虽多,却并无定准。其实,说到底,还是一种由雅致的物质层面到达更高的精神层面的享受,深浅自知,意趣自知,诚如苏东坡所言:不足以向外人道也。哪一天,你达到了如此境界时,我们自会会意微笑,悠然心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