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舌之味通于道,这是一句老话。中国文人雅士素来看重一个“清”字,然而,若问什么唤作“清”,却颇有些子搅不清拎不清说不清,只能勉强借了禅宗六祖能大师的四个字,唤作“虚融淡泊”,若有人打破沙锅问什么又是“虚融淡泊”,便只能粗略地说,大凡举止散淡、性格恬淡、言语冲淡、色彩浅淡、音声闲淡及味道清淡皆可归入此类称作“清”,即老子所云“见素抱朴”,佛陀所云“澹泊宁静”,下一赞语则为“雅”,反之则唤作“浊”。如一身大红大紫花团锦簇披锦挂银,便是暴发的财佬而不是清贫的高士,甜腻秽浊满口胡柴,便是泼妇土鳖市井无赖而不是洁身自爱的君子,钻营入世情欲十足,则是穷酸腐儒小人之辈而算不得孤傲清高的智人,口嗜油腥荤膻如红烧肉涮羊肉烤乳猪之类,则只是久饥的老饕而不是入雅士之列的文人,下一字贬词,则唤作“俗”。槛内之人如是,槛外之人亦如是,清人龚炜《巢林笔谈》卷一曾记有一寺庙“盆树充庭,诗画满壁,鼎樽盈案”,而寺中老僧“盛服而出,款曲之际夸示交游,侈陈朝贵”,便下了一句断语说:“盖一俗僧也”,而《居士传》卷十九《王摩诘传》记唐代诗人王维“斋中无所有,惟药铛、茶臼、经案、绳床而已,则暗示他清雅之极无半分浊气,这雅俗之分正在其清浊之间,而这清浊之分则内在其心净与不净,外在其言行举止淡与不淡之间,这雅、清、淡正是六祖能大师所谓“虚融淡泊”,也正是神会和尚所谓“不起心,常无相清净”,习禅修道者不可不识这一“清”字,亦不可不辨那一个“浊”字。禅家多“吃茶”,正在于水乃天下至清之物,茶又为水中至清之味,文人追求清雅的人品与情趣,便不可不吃茶,欲入禅体道,便更不可不吃茶,吃好茶。所谓“好茶”,依清代梁章钜《归田琐记》卷七,并非在其香,而是在其清,“香而不清,则凡品也”,大概不是千儿八百一斤的“碧螺春”、“君山银针”,至少也得是清明时节头道摘来一叶一芽的“龙井”之类,而北方人惯啜的“香片儿”,过香而不清,南方人惯啜的“功夫茶”,过浓而不清,但难以人“清茗”之品而只能算解油腻助消化的涤肠之汤了。
得一“清”字,尚须一个“闲”字。若一杯清茗在手却忙不叠地灌将下肚,却又无半点雅致禅趣了。《巢林笔谈续编》卷下云:“炉香烟袅,引人神思欲远,趣从静领,自异粗浮。品茶亦然。”故品茶又须有闲,闲则静,静则定,对清茗而遐思,啜茶汁而神清,于是心底渐生出一种悠然自乐的恬怡之情来,恰如宋人释德洪《山居》诗中所云:“深谷清泉白石,空斋棐几明窗,饭罢一瓯春露,梦成风雨翻汇”,吃茶闲暇之中,世间烦恼、人生苦乐、政坛风云乃至什么油盐酱醋柴米,都付之爪哇国去,剩在齿颊间心胸里的只是清幽淡雅的禅意,此般若更配以上佳的茶灶茶具,置身于静室幽篁之中,则更不沾半点浊俗之气,故明人张岱《陶庵梦忆》卷三云雪兰茶须禊泉水、敞口瓶,方能“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如百茎素叶同雪涛并泻,而闵汶水茶更须千里惠泉,于明窗净几间取荆溪壶成宣窑瓷瓯,“方成绝妙”,而《遵生八笺》亦云茶寮应傍书斋,焚香饼,方可供“长日清淡,寒宵兀坐”,这自是深得三昧语。如此既清且闲的饮茶,又岂止在于“懈荤腥,涤齿颊”,直在茶中品出禅味来也!所以知堂老人《吃茶》说得最妙:“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这便是文人吃茶。反之,若粗茶大碗,喧喧闹闹,一阵鲸吸长虹,牛饮三江,便不入清品,更不消说有什么茶禅之趣,借妙玉的话说,这不是“解渴”,怕便是“饮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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