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秋我北上宋庄,在沈冬兄的画室小住,每日早起便在他的乒乓桌上涂抹宣纸,待他的早饭做好,我写的字便铺了一地,于是《兰亭序》、《岳阳楼记》、《滕王阁序》……就这么着一篇篇抄着,小一月过去了,就留下不少行书。
一日,沈冬与我商量,说他98岁的岳母宋映雪老人要到宋庄来玩,可否写点什么送给老人家?我从年轻时就认识宋伯伯一家人,她和老伴李蕤伯伯对我都很亲切。对于这样一位值得尊重的老人,我决定写幅《兰亭序》相赠。
于是我就写了一个手卷,横长约3米,就是平时卷起来收藏,只供“展阅”的那种形式,写完后托人精裱。这个手卷是我在宁静、松弛的状态中写就的,行书,全篇一气呵成,自觉俊朗典雅,其貌如文。
宋伯伯来的那天,阳光灿烂,同行的还有致真大哥、大嫂、致美、致新和她的一位同学。我将写好的《兰亭集序》行书手卷展开请大家欣赏,众人兴致由字而文,交谈甚欢。午饭后,宋伯伯侧卧在客床,我以为是疲倦了,殊不知老人家是在默诵《兰亭序》,这令我大吃一惊,百岁老人尚可全文背诵,相形之下我这个抄写《兰亭序》不止百遍的书家反倒记不真切,真是惭愧。
其后两年,宋伯伯在满堂儿孙的簇拥中度过了她100岁的寿辰,庆典时悬挂的就是我用榜书为她写的“寿”字。再其后,听说老人家也开始写《兰亭序》,并将写好的书法送人。我知道这篇文章一口气写下来是很耗气血的,就打电话给致新,建议老人家不写全篇只写少量,但老人家还是书写全篇而兴趣不减,听说老人家还以45分钟写完《兰亭序》。我也收到了老人家相赠的书法《兰亭序》。
一位百岁老人这样书写《兰亭集序》,我感到一种对文化传统的坚守,这就是《兰亭序》文中所展示的一种美到极致的文人情怀。序文充溢着对人生的热爱,对生死的洞悉,对人生每一个美的瞬间的捕捉……而老人家钟情书写这篇美文的原因,也许正如林语堂所说的“只有在书法上,我们才能看到中国人艺术心灵的极致”。相信在这一点上我与老人家心灵相通,因为我们都曾以自己的方式书写过同一篇美文。
谨以此文悼念2013年11月20日辞世的宋映雪伯伯。
有没有想过一百年之后的事情?当我提着手袋在街上闲晃,对着满目琳琅,总会想起,那些百年后的光景,会是什么样子呢?这一排法国梧桐还会在吧?这家店会成百年老店吗?这些漂亮的小姑娘也会换了另外一些吧?那么我手中提着的这些满载而归的时尚,会不会已经被岁月改变了颜色?
思来想去,未必有什么结果,只会打击对这些时尚的依赖感。流行过后,是沧海。多少年之前,“画眉深浅入时无?”谁还记得那温柔敦厚的唐朝式样?哦,也许如今这勾挑起的细长双眉,倒碰巧和了宋朝时流行的柳眉弯弯?无限循环也是流行的必经之路吧。
有什么可以更持久一些呢?美的标准吗?四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女子之所以成为传奇,是因为没有影像留下来。
那些被万众追逐过的美,会在多年之后被有缘的人珍惜,在时间的洗礼中改头换面,被奉为经典,有时也被称作“古典”。比如那部在民间生生不息的《红楼梦》,比如那些在脚尖上绽放的芭蕾,比如一阕阕动人心魄的宋词。
车水马龙的街道,十丈红尘依然美妙。我醉倒在炫目的阳光里,谁说那些满街传唱的流行歌曲就一定不会像宋词那样在几百年后得到呼应呢?我只须领取,现在。
一些老家具真的变老了,我明显感觉屋子里有风,风呼呼呼地吹着,像是从森林里赶来,赶来收拾走这些曾经为树的灵魂了。
这些老家具变老了,它们褪去油漆,如褪妆的妇人。让我记起,年轻时的爱人,也在日子里变老了。
我坐在书桌前,这是我最钟情的三尺案台。几乎每一天,我都要坐在这里,一个人上我的灵魂课。起初,我是用笔,在纸张上书写。年轻时下笔,真有一种力透纸背的感觉。回过头再看那些文字,像一些郁郁葱葱的禾苗。人到中年,我用键盘,恍惚时有弹奏古琴的感觉。这些年来,我贩卖着灵魂,养活着一个家。我用文字换来大米、蔬菜、肉食、白酒、化妆品……所以每当我以匍匐的姿势出现在书桌前,感觉每次写作,是在壁炉里的燃烧。
我有时坐在书桌前,默想着我日子的尽头。说是一个人,极度悲观之后,才有对人生乐观的色彩。有一天,我坐在呈现出木质本色的案桌前,突然想起这个桌子的前半辈子,它还是一棵年轻的树,后来遇到了我这样一个对人生和生命有些伤感的人,也是它的命。这样一张桌子,陪伴了我将近二十年,在我的新房子里,它与那些新家具比起来,已有些不合时宜。已经在小城里搬了五次家,我和它依然不离不弃。
还有放在阳台上的旧沙发,已露出了洞,十多年了,我舍不得扔掉,像放心不下自己养大的孩子。我这样一个固执的人,只觉得在这些如书桌、沙发、凳子、衣柜、木床的老家具上,有主人的体温和面相的凝固,好比多年形成的夫妻相一样。如果一个房子,没几件老家具,是空荡荡的,好比一个人没几个老朋友一样。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城,一城一个故事。煮一杯茶,西湖柳瘦;翻一本书,红楼春秋;听一出戏,最爱黄梅。一个国家的风雨跌宕,一个人的爱恨情仇,都可以在一出戏中被安排得巧妙天成,仿佛这个故事就应该是这样。
“不要钱,不要家,要听绣娘唱采茶”,小小的采茶小调,如今成为中国的五大剧种之一。若把黄梅戏比作戏曲的人物,我想那便是红娘吧。她不做梦,带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她的花腔不论是欢快如《对花》,还是悲怆如《孟姜女》,听罢直觉得玲珑可人。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秦腔的行头,黄梅戏的姿势”,单看京剧的行头就有衣、盔、杂、把四箱。而黄梅戏的角色衣服大多料子为麻和布,女子的头发简单而精致梳着,点缀着并不繁杂的珠钗,男子则简单用一丝带束住头发,《天仙配》中,董永和七仙女有段对白“可惜没有新衣服换,整整衣衫掸掸灰尘;我与娘子拿把乌木梳,十指灵巧能梳乌云;我与娘子去借菱花镜,且对明月照面影”,这便是生活的情趣。说着最淳朴的方言,是田间地头最常见的调调,这便是黄梅戏的真实之美。
道具,昆曲多用折扇,“文扇胸,武扇腰,丑扇肚,媒扇肩,僧扇手心,道扇袖”,京剧长剑,“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越剧一时倒也说不上什么典型的道具,而对于黄梅戏来说,手绢是很有特点的道具。《游龙戏凤》中有唱词“好人心原来是假正经,人家的手帕给你涂得满天星”,手帕让人觉得轻松,看黄梅戏总是没有压力的,它就像小菜去除你的油腻。
人生苦短,乐子不多。有个爱好傍身,总要好过一门心思只会捧饭碗的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