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听得见雨滴从屋檐滴落到石板上细碎溅开,山泉在红泥炉上的银壶中微微作松涛之响。
古木楼里的一方天光微微泛青色,细雨自天穹密密落下,接近地面时却了无声息。不用抬头,知道对面的三席茶,国栋、汪云、茗仙和我一样在静候;旁的两席,木白、志琼及每个茶席对面的五位嘉宾亦一致默默等候,心意相通。而临院亦有五席茶、一席香,一席流水席,人人都在候着。
茶鼓声渐起,如隐隐滚雷涌入耳中,是为吃茶之令。
提壶注水,壶中的山泉正是二沸,润茶、润盏,条索细长的景迈古树单株茶在青瓷盏中泛起生机勃勃的花蜜香,此香在微雨中将景迈古茶园的山野韵致细致娓娓道来,今日瀹茶之水是甘露寺日常用的山泉,清甜甘冽,将景迈茶的甜润尽数发散开来。单株茶滋味清淳,今日之明火、山泉,湿润的空气,正好成就了它特性之完美。
五巡茶过,再添水加炭,顺便添几根松针在炉边慢慢烘着。此松针是席上插花修剪时落下的,不忍弃之,便学古人拾柏子为香之典。茶席用香其实不必骄奢,户外茶事,取自然之香更有韵致。慢慢烘出的松香味道,在湿润的空气的悠远漫长。
松与甘露寺之由来颇有颜渊。第六辑茶会筹备之初,且饮且读兄仔细介绍了甘露寺是九华山四大丛林之一,坐落于九华山北半山腰,原名“甘露庵”,又名“甘露禅林”。清康熙六年(公元1667年),玉琳国师朝礼九华,途经此地,赞曰:“此地山水环绕,若构兰若,代有高僧。”时居伏虎洞的洞安和尚闻之旋即离洞,并得青阳老田村吴尔俊等人资助破土建寺。动工前夜,满山松针尽挂甘露,人称奇迹,故得“甘露庵”之名。故迎新茶席取“身如琉璃松间露”为题,想尘世酷热,佛法譬如甘露,可度苦厄;今我辈茶人恭敬事茶,托一瓯清凉在红尘中予人安宁、清静。期冀茶亦可如甘露,润人、润己,观人、观己。君不闻,《宋录》有记“新安王子鸾、豫章王子尚,诣昙济道人于八公山。道人设荼茗,子尚味之,曰:‘此甘露也,何言荼茗?’”。
前日与且饮且读、桓迦、砚田一起登山探茶,采得青青松枝,正好应和迎新茶席主题“身如琉璃松间露”。旁的席,有木白以白石青苔、铜灯笼营造的山水小境。布席时木白在灯罩上洒了点水,这会儿,在烛火烘烤下,水滴该是化做白雾飘散去了,一期一会,即生即灭的茶境正是他的主题“露”;志琼的席上有莲,有一叶绿荷,叶下的她定是笑意盈盈地斟茶传盏,温暖了席间的饮者;对面的茗仙气定神闲,素衣素颜,景迈茶在她手中定是一番美滋味,汪云用碗泡的此茶滋味又当温润许多;白衫蓝褂的稻谷草屋国栋,席上的插花是红枫,采自藏学师傅的堂前,藏学师傅和蔼可亲,融禅机于诙谐谈笑间,茶会前夕为众茶人说法论茶,令闻者受益良多。临院里,芭蕉滴翠,静荷无语,琴音飘来,是且饮且读还是疆蕾、张霓、王栋在抚琴?箫声起了,是清欢在木楼上遥送音韵?
隔壁院里,芭蕉下的茶烟怕也是染了轻绿,枝红的香席上幽意静好,烟随篆走,缭绕在白石青苔间;静清和的那几只粉盏阿谁在饮?四季轩主的躬亲手制茶匙与谁结了缘?老崔雕版下的那段经文未及细读,茶间定有人把盏轻颂,栖谛的茶汤在“北斗七星”里可是灿若暗夜明灯?福樱席上的一枝青荷可曾含敛如故,阿昌在龙象台背临青山万壑,瀹茶手法可有了些山川气概?这些片羽在茶会结束后久久萦绕在心头,似是神思飞越,一一重读已见未见的茶境,像是看见古木楼下专注瀹茶的自己。
换上朱泥紫砂壶,两粒90年代的小熟沱茶在壶中焖泡片刻,汤色浓妍如琥珀色,盏面聚起乳白的水汽。这一瓯茶汤在雨后的古木楼中生发出旷远之韵,若前一道景迈单株古树是欢喜、清静的当下,那这就是密实陈酿的过往。万虑消沉,茶汤替茶叶说话,瀹茶的人,大可沉默了。
今日的席,本色麻布为底,饰同色手织麻布,两条手织的不规整之淡黑线条破其寂默,大小不一的两只黑色大漆根曙木盘为壶承、匀杯承,自己设计的建水紫陶匀杯。汝州朱家的汝窑盖碗瀹景迈单株古树,手拉朱泥小壶瀹熟茶与老生普。宁波一凡兄手制的茶则、北京四季轩刘老师手制的茶匙,老竹子的皮壳竟然是一模一样。装茶具的竹提篮做了斜插松枝的花器,一只路过上海时在云洲古玩城地摊淘的磨砂小盏是茶烛碗。玻璃圆盏,玄黑盏托,开席前是剔透冰封的模样,与松针间的“露珠”相应。其实,这只是茶席释意的上半阙:“青松针,挂甘露。身如琉璃,明彻净,大愿行。”意为追思甘露寺之缘起,感念佛菩萨行愿大千,救人水火之愿行。
安然的古木楼、苔绿的天井,静好素朴的席面、茶具、烛光、温暖的笑颜,落入瀹茶者、饮茶人的眼中;若有若无的松针香,注水、出汤之际乳白的水雾挟着纯净的茶香飘至我们的鼻中,是细致的嗅觉体验;雨声、茶鼓声、琴声、箫声,低语的的茶话,一一路过我们的耳边,是递进的事茶音韵,待温热的琥珀色茶汤倾入,玄黑里托起一盏流动之温暖,举盏细啜,清晰感受茶汤里从舌尖荡漾,滑下喉咙,温暖至丹田,从味觉之愉悦生发欢喜之心;在茶事的细节、过程里体味茶的流动之美,体味人与境、与人、与器的和悦之趣;方是设席事茶之最终目的,亦是人文茶席之真实践行!
这盛了茶汤的席是我想要的下半阙“瓯中茶,人间甘露,观己润心。”
安静出汤、分茶,松针的香隐隐飘远。良久,听见旁的人细语:“真好闻。”此情此景,犹如天作,一切因缘而生,顺缘而成。无上清凉云茶会历时六辑,每一次都喜结善缘,得诸多相助。感恩之际唯初心如故,方不负这云聚之饮。
雨住了,第三道茶的茶时到了,带着梅子香的普洱生茶的滋味层层叠叠在舌尖展开,在心头荡漾。是今日安闲拟古之意,明朝之活泼生机?这样的茶、这样的席,这样的人,曾在西园里自在逍遥?曾在妙喜山中酬答知交?或许,我们的先人曾经拥有的风雅与人文情怀,从没有失去,只是久藏,在日月里厮守在血脉深处,终有绽放之时。
茶鼓再起,第四道茶,是席主体己茶的时间。虽一直觉得“独饮是人生最为体己的时刻。”但此间分享才是体己茶最温暖的心意。一时间众人行游“乞茶”,席主们笑意盈盈,十二个茶席瀹的是不同的十二款茶,谁都想尝个遍。这时,为茶会一直司水、师炭、现场调度、摄影的茶人们也才来得及饮上一盏,甘露古寺茶缘深矣。尘世碌碌,佛音慈悲。譬如甘露,点滴清凉。茶亦人间甘露,涤尘润心。吾辈茶人,结缘九华,恭敬事茶,观己观人,感恩无限,甘露寺中,且听清凉茶语:“此甘露也,何言荼茗?”
呵,昨日夜里,担心了一宿的雨,原来是涤尘的清凉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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