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深圳已十多年,去年初夏,幼时伙伴连洪从家乡寄来两斤野生绿茶,用山里手工造的毛边草纸包着,还未拆封已透出一股熟悉的泥土芬芳和浓浓乡情。
每年的清明是开采新茶的最好时节,天尚蒙蒙亮时,勤劳的庾岭山民已背上篓筐趟着露水进了山。早饭时间,采茶人很准时地背着满筐沾有露珠的茶叶回到家,把这经大自然滋润的绿色小叶片倒入早准备好的竹编庞篮,用手轻轻摊开,阴干至日落西山。
一家老小晚饭后,洗净锅,又重新生了火,由常年喝茶的长者动手,自制茶叶。制茶过程从杀青开始,讲究火候,全靠手感和经验,完成一道工序往往需耗时半夜,而此时,妇孺已枕着茶香进入梦乡。自制的茶叶若喝不完,要么陈旧来年,要么挑到几十里外乡上的墟市上卖去,换回几袋盐或几斤烟叶,而烟农也在此墟市以烟叶换回几斤茶叶。乡村集市,这一古老的交易平台,让山里的茶叶流通到山下的千家万户。
不管是新茶还是老茶,防止走味串味乃第一要务,一经制成或购置回家,立即连同包装草纸一并装入空置出来的竹筒罐内,封盖严实,放置可及之处。待有亲朋或乡邻上门,便从某个柜头悉索了出来,拧了盖子,倒一小撮,放入备好的空壶。此时,早有妇人提了刚烧滚的井水递上来。茶叶与开水的交融,触发出原始的山野之气,弥漫着整个茶厅。茶满七分,这是古礼,第一杯茶恭敬最尊贵的长者,先是干枯的双手接过微烫的茶杯,放至鼻前,眯缝着眼,微晃着头,后使了劲闻吸着飘荡出来的香气,一副颇为享受的神态,还没喝,已是连声好茶好茶。主人家见状,顿时舒展了笑容,谦虚地说哪里哪里。正如诗云:客来茶当酒,汤沸火初红。
农村人好客,亦不会让客人喝寡茶,男人泡茶的同时,妇人又从里间端出炒烫皮花生瓜子之类的伴茶零食。若客人带了孩童,这些伴食更派上用场,抓上一把就能把吵闹给打发出去。茶话亦离不了农事人际,年情预测,何时育秧,哪处栽苗,谁家的后生要讨老婆,哪家的闺女该找人家,家长里短,子女教养,都在这青茶绿汤之间流传。
老茶客往往嫌新茶不够劲道,偏要找了陈年秋叶来喝。像极抽烟的老烟鬼,嫌卷烟淡,非得抽生烟才够过瘾。农村人干的是体力活,起床第一件事是抽袋烟,然后扛着犁耙下了地。过不久,家里屋顶的烟囱开始冒出炊烟,在地里干活的男人就知道该回家了。带着两腿泥巴的男人回到家,妇人已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了桌。俗语:饭后一壶茶,神清又气爽。男人们对早饭后的第一泡茶尤为重视,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全靠早上那壶老茶舒活经络清肌骨。妇人晚辈早已熟于晨课,饭后即撤了碗筷,餐桌转换为茶桌,又净了茶具,端上茶点。文征明诗曰:竹符调水沙泉活,瓦鼎烧松翠鬣香。老茶客对这第一壶茶很是讲究,烧水的锅定得洗刷光亮,不存一丝异味,泡茶的水定是露天晨早的清甜井水,而烧水的柴火以晒干的竹片为最佳,松枝次之,只有这样的组合,才能冲泡出最好喝的茶水。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一岭之隔的南粤经济活跃起来,年轻人陆续越过庾岭,散入珠三角,务工经商。儿女在外,在家守日子的父母免不了牵挂,时有不同渠道传回真假难辨的消息至各家的茶桌上,李家的“癞痢狗子”当了拉长,张家的“标致妹子”被人拐了,等等。年头的传闻待到年底便能得到证实,衣锦还乡者有之,两手空空者有之,长了脸的父母,脸高兴得像炸麻花,丢了脸的父母,脸丧气得像蔫吊瓜。而年三十,那桌上的茶水便就有了香甜与苦涩两味。
我自从离开家乡后,涉足不少地域,所到之处,均得机会品茗当地茶式,香甜的酥油茶,醇厚的熟普洱,正山小种、武夷岩茶,高山乌龙,凤凰单枞,西湖龙井,冬片,银针、红茶,黑茶,白茶,大杯,小碗,功夫,等等,色味各异,佐以瓜梅李果,纵使好喝贪饮到不舍离去,终认为只不过是名过客,迟早要回到家的。
一壶洞天是人生最好的相伴,从新茶喝到老茶,从少小离家喝到老大回归,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岁月悠悠,秋来风景异,茶是故乡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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