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什么人来问法,问的内容如何,和尚都是这一句老话,吃茶去!
人们津津乐道着禅宗的许多话头,参究的,了悟的,似是而非的,什么反应都有。
这让我想起百丈道恒禅师的一个类似的故事,也与喝茶有些关系,若人来问法,他答三个词:吃茶。珍重,歇。
这三个词并非同时用,而是分别说的。
有时候答你一句,吃茶!
有时候笑嘻嘻地望着你,意味深长地说,珍重。
有时候干脆冷了脸,喝道:歇!
我不能想见,那是怎样的景遇。是谁,带着什么样的烦恼来,期期艾艾地问,大惑不解地听。然后禅师说了这三句话。
我也不能揣测,那问的人,疑惑是否能当机立断,是否宝山寻宝终不得,是否骑驴找驴空烦恼。他的心田,是否能有缝隙,令这三句珠玑般甘露浸润开来,是否能因为这密意、这嘱托、这棒喝,而混沌初开。
吃茶
不直接回答。你问得具体,他却指东打西;你问得特指,他却万法归一;你有的是八万四千个细密的烦扰,他却只给出一个药方。
顾左右而言他,隔山来震虎。为什么?为什么禅师不直接回答你!
几个甚深含义。第一,打掉你对问题的过分关注,帮助你卸下缠缚的绳索。其实已经在暗示指明,你已经在牛角里了,快点出来。
第二,看当下。当下,是要吃茶,那么把这个或散乱或过于用力的心放下来,六根都回到当下,对当下体察,念念分明。
第三,特指的问题是假问题,所有的真相都含藏在吃茶这个行为里。这个行为,让我们转移对是非的执著,让我们的心念从缠缚的那个事相上解脱,这里面有劝告,也有命令,还有很多没有说出来的道理。
是什么道理没有被长篇大论地说出来?
这就需要每个人自己品了。你的那个细密的烦忧是什么?请君入瓮,来对照吧。
在觉者面前,一个堕落在五盖(贪嗔痴慢疑)里面的凡夫,和一个住在法执里傲慢得意的修行人,没有任何区别。他们的痛苦都是一样的,都是怀有一颗不离开的贪住之心,并且对贪住毫无知觉。
吃茶罢!安宁的晌午,有磬声幽幽传来。那声音在空气中泛起微浪涟漪,一圈一圈,荡涤迷情。你身上有绳子么?请低头,好好地看一看。
珍重
这一句地让我隔着千年,要落下泪来。
红颜白骨,虽千万世,我奔赴。
这奔赴这么久,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却还昏昧,却还怔忪、却还痛悔,却还盲聋暗哑。
我们生而为人,除了跟着本能走,有过觉察和反动吗?
或者,我们有了一些小进步,进得殿堂,是否就又在沉香和响磬中迷失了呢?
静水流深。要看护好心门。
一点小闪失,就祸从口出。仅仅三寸不烂之舌,修得好,就是灿莲花,修得差,就吐白沫。
更不要说其他。
一句“佛子”,重如千钧,一句“师父”,情同父子。
当得起么?行得端么?配得上这些殷殷的目光和心么?
如果在你的修为里,贪仍见长,嗔不见消,痴还在逍遥,请你不要再冠以佛子名号招摇;如果在你的人事处置上,仍然有私心,仍然比较分别,仍然悭吝嫉妒,仍然昏沉掉举,仍然甚少起惭愧心,那么也请你,慎用你学佛的名义。
好自珍重了,请君!
求法的路,不是炫耀的路,它是实践的路。那炫耀的,终将委顿;华而不实的,早晚会被揭穿;而若沉迷纸上谈兵,必兰因絮果,毫无进益。
再说珍重。是因为你借助修道的这个肉身,若稳步前行,它供你给养资粮,若放浪形骸,它一样会是你毁灭堕落的声色场。
天光暗了,我盲;天光亮了,我依旧盲。
盲龟漂流海上,一根浮木上有孔,龟能搭上那浮木的孔,这是我们听闻善法的因缘。这因缘,这么稀有,这么历经风浪,这么远山远水地跋涉来,我们却大意了。那该是怎样的辜负!
所以,师父便那么深切,那么悲悯,那么信任的嘱咐你了:珍重。
有谁听见了吗?
却要说歇!
这歇字一定是要呼喝出来的,一定是要加感叹号的。它是冲出胸腔的一个声音,带着不允许犹豫、不允许四顾、不允许妄想纷飞的果决,仿佛投掷给我们的一粒坚果。
那坚果是森林里的刺猬,扎着我们的血肉,有密密的痛感。
你会惺然转醒。是什么?是什么砸了过来?
你说你爱,但你的爱却这么辛苦狼狈,没有进退,失去尊严,战战兢兢,徒受折磨。
你说你付出,但你却不甘心,放不下,记挂,需索,斤斤计较,辗转反侧。
你说你谦卑,但你却不能倾听,不能把谦卑化成自己真实的品性,不能真正地起大悲悯心来垂顾和帮扶,比起倾听,你更爱倾诉。
你说你会随喜,但你巧立了沉默、回避、建议、针砭和欲说还休的种种名目,泄露了你不随顺不平安不喜乐的蛛丝马迹。
你说你会原谅,但你还是抚摸伤口,不能安宁。你自爱,还是远远超过爱人。原谅是你的愿望,但你一直没能很好的实现。
你说你会实践大义,但你高谈阔论天下的时候多,屋中尘垢仍乏力清扫。
这时候,有人呼喝:歇!
请停下来,止,观!
再看一看,忖度一下你狂乱的情和境。
五十步和百步,都是在路上,只有钝利之分,没有觉与不觉之别。盲和白内障,聋和幻听,身体残障和智商低下,大家半斤八两,不森再蜚短流长,请重新掂量自己的位置。如果你颠倒,切莫摆起自欺欺人的脸孔教诲他人安详。先把自己的狂妄打掉是要紧。
狂心歇下见菩提。歇下没有?
若没有,吃茶!珍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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