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信息时代还没有到来之前,道路是人类收集和扩散信息,创造文明的中心地。很多故事,都发生在路上。
在中国,曾有两条著名的道路。这两条路带来的流动性有效的中合了古老文明无法避免的封闭性,同时,它们的包容性也避免了让很多文明因为排异性而走向灭亡的结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就是中国得以生生不息的能量源。
一条是北方的“丝绸之路”,始长安,跨陇山,穿河西走廊,出阳关,过新疆,经中亚、西亚、北非,最终到达欧洲。张骞、班超、玄奘大师走过这条路,丝绸、瓷器、珠宝、香料是这条路上最常见的货物,东方文明、印度文明、欧洲文明在这条路上交汇传播。
还有一条是西南方的“茶马古道”。从四川雅安出发,经泸定、康定、巴塘、昌都、拉萨,再到尼泊尔、印度的“川藏道”,还有从西双版纳出发,经大理、丽江、香格里拉、德钦、察隅、林芝、拉萨,再到、缅甸、印度的“滇藏道”,这两条路将滇、川、藏西南“大三角”地区紧紧的联系在一起,形成神秘而灿烂的“茶马古道文明”。
“茶马古道”形成于唐朝,兴盛于宋朝,在明朝达到鼎盛,从晚晴开始至解放后逐渐衰落,在历史上承载着汉、夷茶马互市的使命。但是,比起“丝绸之路”的显赫,“茶马古道”表现出与它自身所蕴含的价值并不相符的低调。究其原因,除了“茶马古道”辐射地带偏于西南,未接近国家地域、政治、经济中心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随着商品流通的变革和高速发展,这条当年辉煌一时的商贸流通路线渐渐失去原有的作用,走向衰落。
孔子说:“礼失而求诸野。”庙堂礼崩乐坏的时候,江湖野人之间还保留着道义。
在“茶马古道”已经退出历史舞台,被很多人遗忘,甚至开始怀疑事实上是否真的存在过这样一条路的时候,或许,我们是时候求诸野,求诸自然,来重新找到这样一条路,来体会这条路上曾经发生过的悲欢离合。
我最想找的不是滇藏线,也不是川藏线,而是一条更荒芜,更艰难,却与我更有渊源的路。
我的故乡在青海,是个遥远的地方。这里居住着的羌、鲜卑、蒙古、回、藏等民族,以牛羊肉为主食,需要茶来消除油腥,清热去燥,同时,中原地区也需要大量的马匹来组建军队,保证驿站运转。于是,以茶易马,茶马互市就成了双方解决紧缺物资的主要途径,而且茶马互市制度成为中央安抚番族、维护边境的重要政策。
我喝了二十多年茯茶,却从未真正注意过茯茶,也从未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这产自于千里之外的湖南安化的茯茶,究竟是如何在几百年甚至千年之前出现在青海,并且一直延续到如今?
直到我离开家乡,来到位于甘肃最南端,中国产茶区最北端的陇南,再也喝不到熬茶,却真正看见茶叶生长在树上的模样时,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并且在记忆中找到一条模糊而似乎早有预料的路:其一,在青海河湟地区、甘肃河州地区有一种著名的音乐形式,它叫“花儿”,有一首《下四川》是这样唱的:
一溜儿山来着
二溜儿山
三溜儿山
脚户哥下了个四川
夜夜的晚夕里梦见
喝油也不长肉了
下四川、脚户哥,是青海方言,指一些行脚人和马帮,为了生计,从四川驮东西到青海贩卖。其二,村里有位老人,解放前做过脚户,他喜欢讲下四川的故事:跟着马帮,从青海出发,过积石峡,到河州,带上山货、畜产品,走甘南草原,到武都,再走阴平古道,最后到四川。有时候,也换路线,从青海到兰州,再到天水,穿盐官、到望关,再走汉中,或者武都,最后到四川。说起来,三言两语,可是路途上的苦,羁旅的愁,高山密林的险,兵痞土匪的祸,想来就让人心惊胆战。
老人没有说回来时带的是什么货物,我也没有专门问过,但成都作为巴蜀茶叶最大的集中地,武都、天水作为茶马交易最重要的地区,马帮运回青海紧缺的湖南茯茶、四川边茶、陇南本地茶,是合情合理的事实。其三,陇南地区《通北口崖墨书题记》、《察院明文》、《马家梁摩崖石刻》、《徽州调停驿站碑记》等大量文物出土,发现有“茶马贩通番捷路...”、“策马驮轻负重挨排难行坠没崖河...”、“至于贸茶易马...”等文字记载。这一切,都印证了确实有一条涉及川甘青的茶马古道存在。
至此,一条由残缺的石碑,荒芜的栈道,废弃的驿站联缀起来的古道逐渐清晰的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似乎在悦耳的马铃声中看到那些不知名氏却真实存在过的先祖们走在凿岩而成的古道上,背影坚毅,踏石留印。我更加懂得为什么祖辈们会那么痴迷熬茶。他们痴迷的分明是浸透苦涩、沾满汗水的滋味,他们舍不掉的分明是翻山越岭、不惧风雨的精神。
星霜屡变,古道已经掩埋在荒草丛中,可是,茶却从不会消失。沿着古道的脉络,饮一碗新茶,千古犹温。
而这,便是我找寻这条路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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