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个房子,可以让人喝醉,埋起头来哭泣,放下所有的羞耻和秘密。它就是自己的家。」
安妮宝贝如是说。
因为早年工作的缘故,张升斗经常跟着领导去各种单位里采访。
惯例流程是径自走进某单位职务带长的人办公室里,寒暄三两句,说明来意,然后就等负责人让下属打印几份材料给张升斗们回去写些不痛不痒的稿件。
在等材料的罅隙里,因为怯于与看起来高高在上、威风凛凛的官家人周旋,张升斗总是端正地从包里掏出本子和笔,假模假样地认真。
若是约了单位高层,对方大都会慈眉善目地请他们坐在茶座上,一番不嫌烦琐地洗壶泡盏后,才絮絮地敞开话题。热情周全的接待,不免让初涉职场的张升斗有些蹑手蹑脚,只好挂上局促而略显干瘪的笑容,端着茶盏徐嘘慢饮,默看领导们机锋相对。茶之于张升斗,不过是一束带他暂时逃离逼仄阴暗角落的微光,冲泡品鉴,不足挂齿。
在年纪懵懂的张升斗看来,茶好似成人世界往来戴上的面具,大家都心怀鬼胎,恨不得对方喝下的是迷魂汤,干脆利索地说明目的。
茶啊,越喝越冷清。
采访之后,总少不了喝场酒。
比起喝茶来,他们仿佛更相信酒精的魔力,更能让张升斗们笔下宽容和温柔,因此讲究也就更多。
喝啤酒的话,每人都有自己的酒瓶子,碰杯要干,喝完要数瓶子,不许“卖酒”给邻座和下属;喝白酒的话,容易出混子,所以通常以“一个指节”或是“三分之一”来计量,以防酒过三巡之后还有人端着第一轮的酒装醉;最让人头疼的是喝红酒,因为“干杯文化”的盛行,人们对口味略涩、后劲极大的红酒总是缺乏提防之心,仰头就一杯吞下,还兀自嫌弃口感软绵绵得“娘气”,一点也不痛快。
喝酒喝到中场,就要互相递烟。吞云吐雾一番,就仿佛可以消除隔阂,称兄道弟。
适才喝茶时分的扭捏顾忌都一股脑放下吧。他们这么告诉自己。
都不是事儿。他们嘴里说着。
这才是交往之道吧?张升斗这么想。
于是在日复一日的推杯交盏里,在臭气熏天的洗手间里,在酒醉难眠的冗长深夜里,他终于笑意黯然地摸着大肚腩,和八块腹肌挥手告别。
不知道是因为工作的疲倦,还是出于对腹肌无情离去的伤感,在又一个失眠夜里,张升斗收拾了行装,离开了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黄粱一梦的城市。
对社交仍然充满怯意的张升斗,在进公司的第一天就被邀请去同事家里做客。
没好意思回绝,便只能赴约,不料却开了眼界。
茶是什么?是小时候家里来客人时往杯子里洒下的几片表示欢迎的叶子,是便利店里总是出现“谢谢惠顾”的盖子,是初入职场时招待应付的媒介。
没有想到,茶,也是生活。
不说KPI,也不谈疯涨的房价,更没有以阅历作谈资,以八卦为风趣,只是品品茶,聊聊美食,讨论房间的布置。
从七点到九点,时光温润恬淡。
茶啊,越喝越热切。
这就是茶的魔力吧?即使彼此初初见面,但却能让你忘记拘束,不论人间桑田沧海,只想眼前蒜皮鸡毛。
如果有一件东西,可以让人卸下铠甲,放下所有戒备,似是诀别已久,又恍若一见如故。可能就是茶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