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款茶,清新淡雅、滋味清朗。
应该是一九五四年以后吧,供给制改成了薪金制,我开始喝北京人爱喝的茉莉花茶,可喝可不喝,并未进入角色。
到了一九五八年了,下乡劳动,不准在供销社购买一切糕点食品,只开放两样,白糖与茶。那时的一级茉莉花茶,每一纸袋七角钱多一点。我乃极其珍贵地购买之饮用之,有时还放上白糖喝甜的,与欧洲和阿拉伯世界风习暗合。
我体会到了香与味,体会到了一种安慰。与其说是一种兴奋作用,不如说是一种调理作用:处境恶劣也罢,食不果腹也罢,劳动繁重也罢,孤独想家也罢,喝一杯一级花茶,总算找到了一点舒适,一点清澈,一点遐想,一点并非完全糟透了的尚好的感觉。说得严重一点,似乎从微甜的或免糖的茶水中保留了自己的一点优越和尊严,我毕竟是一个买得起茶、品得出茶味、也还保留着饮茶的自由自在与慧根的天之骄子。我没有理由沮丧悲观。
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逆境中,我始终保留着一个难得的享受,休假时期与妻到北海公园前门附近的茶座上泡上一壶茶,要一点瓜子之类的小食品,且饮且聊,自我安慰,自我鼓舞,互相交流,互相劝勉。有此一乐,当能承担百苦。茶是我厄运中的天使,茶是我病痛灾难中的一点杨枝净水,茶是我半生多事中的一点平安、稀释与单纯。
在新疆,我学会了喝砖茶特别是奶茶。砖茶的品种也很多,不发酵的称为青茶,多出自江西。发过酵的称之为茯茶,维吾尔人称之为黑茶,出自湖南。还有一种香味比较刺激的叫米星茶,产地忘了。维吾尔人喜用的是茯茶,或稍稍一煮,喝清茶,发音是“森茶叶”,与日语的清茶或青茶发音一致。奶茶则是在熬好的茯茶上加上奶皮与部分鲜奶,加盐。这些茶至今我仍然时有饮用,它含的单宁似较多,助消化作用明显。每年春节假日,鸡鸭鱼肉吃得较多时,我就大喝这种新疆风味的茶。
我至今记得维吾尔农民向我提的问题,茶是哪里出产的?(答曰内地,主要是南方。)内地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东西?茶怎么这么好喝?茶的存在感动了边疆与兄弟民族。茶是中原的一个亮点。
“文革”后操旧业拿出了笔,我的特点是要利用一切时间写作,全天候写作。我的社会活动外事活动极多,但是我的主业是写作。全靠一茶。例如出差,两三个小时的飞行后到了目的地,我入住宾馆,至少两三个小时内谢绝来访,写。
怎么个写法呢?先饮一杯浓茶,立即尘念全消,若有所思,悲从中来,味自茶起,此身若隐,进入了另一个文学的世界。摊开稿纸,拿出钢笔,刷刷刷,一行字已经落到了纸上。茶助文思,茶助神宁气定,茶撩心绪,茶也使你念之忆之咏之叹之,茶甚至于使你有那么点自我欣赏自我嗟叹自我作态,返求诸心了,写吧,写吧,再写吧。我是为了写与饮茶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一杯热茶,是我灵感的源泉,是现实的世界与文学的世界之间的桥梁,却也是一道“防火墙”。与一杯茶一本书几页稿纸相比,那些俗事,那些争斗,那些计较又算得了什么?茶是一个诱惑:有了这么好的茶,你该找到真正的文学感觉啦。
这里还有一个趣话。在我社会政治活动的高潮时期,我常到中南海勤政殿开会,八十年代,规定是与会者必须自费购买小包茶叶,才喝得上茶,没带钱便只能喝白开水。一次我在喝白水,被广播影视部长艾知生看到,他哈哈大笑,给了我五角钱,才喝上了龙井。如今,艾部长已作古多年,自费购茶的规定也有了改变,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我对各种茶的兴趣始终盎然。出国我喜欢喝红茶。疲劳的时候,“时差”倒不过来的时候我喜欢往红茶里加上鲜柠檬。吃多了喝新疆风味的茶。夏天喝龙井,碧螺春,崂山绿茶,河南、安徽的各种名牌绿茶。我还购买过堪称天价的君山银针、洞庭银毫:这类茶更适合观赏,因为泡好茶,它的所有茶梗都竖立在杯中水中,像一片小树林。宴请或被宴请时,喝铁观音、大红袍、乌龙茶。近年受风尚影响大喝起普洱来了。一年四季,也都喝一点茉莉花茶,以不忘记自己北方佬这个本。
在云南,我喝过他们的三道茶。在台湾,我喝过阳明山的极讲究的、异香满口的洞顶乌龙。在西北地区或西北省份风味的餐馆里,我喝过回族式的八珍盖碗茶。在杭州,西湖边上的湖畔茶楼令人有仙界不过如此的满足感。在宜兴,我有幸欣赏了他们的紫砂绝技。当然,日本的茶道也很好,它赋予饮茶以宗教式的庄重与虔诚。我在陕西扶风县法门寺的文物中看到了唐代的茶具,大体上与日本茶道用具无异。
得天下之佳茗而品之,其乐何如?夫复何求?你还想干什么?
我以为,对于人来说,粮是根,肉是力,酒是情,是热,是激扬生发,是熊熊燃烧。而茶是魂,是韵,是趣味,是机智,也是微笑与飘移,舞蹈与飞升。嗜茶者多半是好相处的人。祝友人茶运亨通,愿饮者平安永远。人生一世,中国人一世,喝茶的年头肯定比喝酒长远,比任职任教长远,比拼搏追逐长远。茶心淡淡,茶心久长,茶心弥漫,茶心终生相伴。
四川友人周啸天有诗曰《将进茶》,诗曰:
“世事总无常,吾人须识趣,空持烦与恼,不如吃茶去……佳境恰如初吻余,清香定在二开后……诸公休恃无尽藏,珍重青山与绿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