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喜爱茶的,喜爱的理由,或许跟许多人不一样。
那种在茶水中惊艳了岁月,温柔了时光之类的清丽派,对于我而言,明显有些不搭调。经常看到年轻的女茶青们那些文艺轻柔的吟唱文字,我这心里,只有艳羡的份。由于我啥都不讲究,姑且算个“山野派”吧。
我是个粗野之人,所以爱茶也爱得粗野。只是这粗野,更多来自于骨子里难以被社会驯服的野性,所以,在外在形式上,反而趋于拙朴——从高音至低回,从绚烂至平淡的退淡极简。茶人的那杯茶,有的是高深的禅茶一味,有的是绝顶的口感极致,有的是婉约的江南小调,有的是古雅的生活美学,这几种境界我都望尘莫及,所以,做不了茶人,也就做个喝茶的粗人罢了。
我要的那杯茶,是被大风抚平的漫漫黄沙,是高亢之后余味悲沧的秦腔,是晴日尽头处的雨夜茫茫。这些时候,身心静默,如一杯止如镜面的茶水,所以,我觉得,我也是懂茶的,至少茶在我的心之镜里,展现出了只属于我自己的那份浮华过后的超然,让我得以冷静的观照自我,以及世间。于是我这个门外汉在茶人圈子里泡着,倒是一点不觉得汗颜。
在我眼里,无论是什么茶,只要能让你安顿下来的,就是好茶。无论是身处闹市,还是隐于山林,喝一口生活,啜一口烦忧,饮一口尘土,万般尽可放下,内心尽可从容,思想尽可驰骋,灵魂尽可安宁,而茶味,反倒不是最重要的了——与其说我爱茶,不如说我是爱“品茶”时的那种静谧、那份领悟、那段时间。
茶,对身体和心灵都有着高度净化的能力,所以它原本就是个药引子。
我爱茶,与味道无关、与品位无关、与学问无关、与信仰无关。只不过是在尘世里创造出一个精神意义上的“茶园”,让人的身心暂且有个去处罢了。我这个天生的自然野逸派,因为坚持自然而然,所以品茶一事,也就去繁存简、自在随意,图个浑然天成的简单。
我这个人,或许真是有些固执。某些事物,凡是过于鲜明或热辣,心里便觉得繁复不堪,对茶,也是如此。我喜欢淡色的冷遁空间,它在现实的背面,七情六欲被茶味冲淡,直至慢慢虚无,慢慢寂然——我宁愿做个没有欲望的茶客,不追求味觉、不寻求高雅、不渴求仪式,只回到品味本身,仅此而已。我对这个,有着清教徒般的坚持,口舌之欲,仅仅是欲,茶是为了让人消减欲望,而非成为欲望。中国人这杯古老的茶,原本就跟享乐主义无关。
从某些方面来说,我个人是把茶从“物化”到“精神化”了——喝茶,也可以成为一种生命体验。美学家朱光潜先生曾经谈论过人们对于事物的三种态度:一是科学的态度(研究),二是功利的态度(利用),三是审美的态度(欣赏)。但有人说,在这基础之上,还有第四种态度,以茶为例吧——我来与它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人和茶要共成一天,共同构成一个生命的境界,不仅仅停留于外在,而是要安顿人心。这第四种,看上去最不难,但恰恰,又是最难的,可若要简单,也很简单,做个“无为而为”的粗野之人,也就成了。
有了生命的体验,生活也就有了一套新的价值意义体系。所以,我一直很想说,茶改变了我的人生,虽然这个说法看上去略显夸张,但事实确是如此。100个人眼里,有100种茶味,也就有100种境界。年深月久,我在茶味里,最能体会出 “静虚”二字。如弘一法师所言:“心不为外界所动之谓静,不为外物所实之谓虚。”既是静虚,自然不被外在世界所羁绊,生命,有着更加独立的尊严。奇妙的是,这几乎为我重新架构出了新的精神空间、观世方法、人生哲学。更有意思的是,这条脉络可以直达中国文化的本真,从茶文化伊始,及至传统文化和传统艺术,凑成了一个生机盎然的精神世界。
喝茶这些年,我从“文化”里走出来,然后再走回“文化”里去,终点看似回到起点,但意义却大有不同。原来所谓的博大精深,只有成为体验,成为习惯,成为生活,才能侵润心间,才能真正称其为“文化”。大道无形,润物无声,最难得的,始终是“自然”。
平淡,才是真实的深刻。平淡的茶水里,蕴含着克制之美,醇厚之美,枯寂之美。这些美,才是能够沉于内心的中国之美,可谓简而不凡。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境界。所谓境界,无非就是,一个人,和一个世界。喝茶的境界,同理,无非就是一个人和一杯茶的关系罢了。
所以,我甘愿平淡。就做个粗野的茶客,行走世间,超然物外,随性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