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本没有茶,心里苦的宝宝多了,也便有了。
首创“茶”字,首撰《茶经》,被誉为茶圣,奉为茶仙,祀为茶神的陆羽,打小就心里苦。
陆羽生于湖北天门,据《唐国史补》、《新唐书》和《唐才子传》所言,是个弃婴。
在《陆文学自传》中,他述道:“陆子,名羽,字鸿渐,不知何许人。有仲宣、孟阳之貌陋,相如、子云之口吃。”
用语虽诙谐,读来实感伤。貌丑和结巴也就罢了,一句“不知何许人”,真个冷清。
一开始,世界上本没有逼格。装的人多了,格调也就显了。
首先,要有茶室。
要有炉子烧茶,要会泡茶。你不会用热得快烧水吧?炭火一定得是橄榄碳!
要有香。印度老山檀和加里曼丹就别提了,绿奇楠,妥妥的!
要有茶宠。没包浆的就别出来浪了,回去且养着吧。
要有茶友有圈子。往来的都得是潮州城至少做了五十年风炉的老友,或者是古寺名刹的住持大师,捻捻佛珠,讲讲禅,嘬一口即道出茶的年份、山头什么的,要的就是那份漫不经心里的从容不迫!
是当地须发皆白脾气还臭的忘年交老头送哒!我就只有这么小丢丢,也就是你,别人看都甭想看!
吓得我赶紧泡了一杯英国进口源自西元1706年拥有皇家品质和宫廷奢华汤色橙亮开盖夺香香而不浮爽而不浊的TWININGS压压惊。
说起喝茶,我想到冬子在《借山而居》里面写的一件小事:
一个朋友上山来,挺有段位,对他说:只有在你这儿喝茶的时候才是喝茶,在其他地方喝茶都被喝成装逼了。
其实喝茶这档事,我只服老祖先。
毕竟讲究都是这帮人捣鼓出来的,占尽风流也是他们。
自陆羽始,后辈们纷纷追随,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浪。
同朝代的白居易: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碗茶。我抬头看看日头,哎呀一天又过去啦!
到了宋,陆游《雪后煎茶》:一场雪后,自携茶炉自煎茶。一口抿后,心事全无,也不枉我在这人间百年啊!
元人张可久《人月圆·山中书事》:多年来以诗人的眼睛浪迹天涯,心好累哦。
千古兴亡都是梦一场,不如竹篱茅舍,携书归去罢。在山中也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不过松花酿酿酒春水煎煎茶而已,我才没有心里暗爽呢,哼!
明《金瓶梅》第二十一回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西门庆把眼观看帘前那雪,如挦绵扯絮,乱舞梨花,下的大了。端的好雪。
吴月娘见雪下在粉壁间太湖石上甚厚。下席来,教小玉拿着茶罐,亲自扫雪,烹江南凤团雀舌牙茶与众人吃。
呐,雪也赏了,茶也喝了,官人,不如来一发?
待到清,更是玩到了一定境界。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中,妙玉给贾母她们,捧的是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小茶盘,放的是成窑五彩小盖钟,其余人是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不吃六安茶?此乃老君眉。用的什么水?是旧年蠲的雨水。
给宝黛他们三人,是(ban)瓟斝、点犀(qiao)、绿玉斗、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大盏,瞧瞧,这讲究得字都打不出来了。
有一段写:
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
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统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
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清淳?如何吃得!”
清高如黛玉尚且被如此奚落,同行大俗人刘姥姥的待遇可见一斑:她喝过的成窑五彩小盖钟,扔了!她走过的地,洗了!洗过的水,泼外面去!
关于雪水煮茶,唐张又新《煎茶水记》对陆羽书作进行发挥,列泉品二十,其中雪水名列最末。
用现代人科学的眼光来看,噫,恁脏,还放五年,那不早臭了!然焉知先人无妙法以驻?
踏雪寻梅,扫梅收雪,旧雪煎茶,不管怎么说,妙玉以作风奢侈、脑洞清奇、行为雅致荣获“最有逼格”之称。
且说,倒一杯茶下去——
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淳无比,赏赞不绝;
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
你看,同样是喝茶,有人用搪瓷缸子,有人用南宋龙泉窑莲花粉青杯。
有人喝下去的是水,解的是渴,有人喝下去的是情怀,喷薄出来的是骚气,或者淡黄色液体。
就像鲁迅评《红楼梦》:经学家见《易》,道学家见淫,才子看见缠绵。喝茶何尝不是如此?
挽着裤脚刚从地里干活回来的泥巴汉子一口干下的粗茶,自家山上自家婆娘采回来,叶糙带梗,用瘪角掉漆铁盒子装着,就比不上在精雅茶室中身着儒衫的斯文男人刚刚饮下的那口冰毫银针?
不要当真在对比呀,谈钱倒也分明,谈感情的话,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焉知此鱼不及彼鱼乐?
这种事,千金难买爷欢喜,万金或可矣,五毛亦可矣。
由衷地,想赞美一下汉字的精妙。
杀青,一个杀字。
醒茶,一个醒字。
咂摸咂摸,闭上眼就想到太阳和雨水。
不如吃茶去?
(责任编辑:茶小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