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解构一切的时代,抱严肃的态度得有忍受无声讥嘲的勇气。
人本质上是孤独的。我想到唯我论的观点:在我之外一切虚妄。休谟对这一点并不信服,但思辨之后也只能承认它的无可辩驳。梦到庄子的蝴蝶,好睡的梵天的一梦......某些时刻,我们会意识到人与人的亲密联系是多么模糊、虚幻,我甚至没法完全认知我自己,我是我自己的陌生人。
孤独需要被对待,它是我们降落尘世收到的一份永恒问卷。忘情投身滚滚红尘?盛宴、狂欢、目标、地位、名誉、友谊、爱恋......让世界把人包围,这是我们不由自主、被动的选择,用美好的、可憎的、欢乐的、悲哀的琐事填满我们的思想之海。然而,“盛宴之后,泪流满面”,唯孤独永恒。它无法被拒绝。
无法拒绝,那就只能顺从,享用它。当然,这样一杯白开水,永恒的白开水,得加些茶叶才更能为我们所接受。这茶叶可能是音乐,是书籍,是虫鱼盆栽,是对古物的把玩,是情爱的沉溺......一切闲情逸致都是孤独的游戏。在我,这个游戏是读书喝茶。
读书是一种阶级游戏
孤独不是一个贬义词。甜的极致是苦,孤独就像高度浓缩的“糖精”,读书喝茶是一个过程,一个把“糖精”溶解稀释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我们贪婪地攫取甜蜜。
我和多数人一样,个人的阅读史远早于喝茶。书架诠释关于阅读的一切。在一个阶段,某一个或两个书架就是我精神领地的全部显现。在敲打键盘的此刻,我与两个书架作伴。一个人造板暖白色带柜子的书架,一个带着松香的实木书架。它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地。
书架,一个阶级森严的世界,完全按照我这个多变的领主的意志运转。暖白色书架底层的柜子是新购书籍的临时落脚点。他们是等待开启的世界,等待阅读,也等待审判。这些新来乍到者多数是我早已倾慕的对象。在我们这个无限膨胀的时代,信息从四面八方包围我们(书籍是最老派的信息),我在裹挟我的信息流里找到阅读的对象,一个作者或者一本书的名字。有一个挺有意思的说法,我们的宇宙是神秘而完美的,人类的一切创造不过是添加了一堆赘物。我不愿完全承认这个观点,但我们这个时代膨胀的信息多数是无用的垃圾却是毋庸置疑的。无论什么,不断复制,就是不断毁灭,至少是毁灭它的意义。李白、张岱因他们的唯一性才显伟大。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莎士比亚或者泰戈尔,那么诗歌还有什么意义?犹如召唤魔法,我先是获得书名,不久,在现代物流的运转下,这本书就静静躺到我白色书架的柜子里。
我重读老书多过初读一本新书。重读意味着有一个肯定的美妙的旅途,我知道那是一个可爱的园林,现在只需要走进去,寻找以往忽略的美,多层次的美。而初读,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我是一个忐忑的探险者。即使是众人倾慕的作者也可能给你一个难以忍受的、死气沉沉的、枯燥乏味的世界。我少年时代阅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的大部头,至今还在江西老宅的破阁楼里与灰尘作伴。但初读又是必须的,它寻找重读的对象。
当我决定初读,从书柜里取出一本新书,阅读开始侵入茶的领地。我没有书桌,只有茶桌,这真是物质对精神的漂亮一击。我坐在茶桌旁阅读,在这之前,得泡上一壶普洱或单丛或者其他什么茶,就我一个人。泡茶、喝茶,茶把你分散的注意力归拢成一个点、一把钥匙。肌肉可以松弛下来,思想一头扎到一本书的世界里。
初读的书,在没被读完之前,不会放回书架。当读到某一页决定暂时告别,我会把书随手放在茶桌上或者陈列茶叶的置物架上。很多时候,书要在茶的领地暂住。
等读完一本新书,审判随即来临。这是一个读者对一本书的审判,书架的阶级意义在此刻彰显。当我意识到一本书将在以后很长一段日子和我相伴,寻求心灵慰藉的时候必然想到它,我会把它放到暖白色书架的最高层——基督徒的耶路撒冷、我的孔庙。这一层有叶嘉莹的温文尔雅,王阳明的自我圆满,张岱的慨叹,布罗茨基的尖锐,还有博尔赫斯的困惑和睿智......
我一度纠结是否要把余光中的《左手的掌纹》放到这一层。“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窗外在喊谁。”这句话让我着迷,很多下雨的晚上忍不住拿这本书来翻。和它一样让我纠结的还有昆德拉或者沈复。最终我没有把它们放到最高层。从上往下数,和其他很多偶尔值得一翻的书一样,我把它们放到第二或第三层。
偶尔,当我囫囵吞枣读完一本让人厌恶的书籍。实木书架就成了它的去处,那是流放地,精神领地的垃圾场。
茶隐喻自我
茶是中国人的伟大发明。它挤进我们臃肿的生活,律动、调整之后,反倒让我们的生活宽松了。它捕捉人的个性,一个人的藏茶柜或许隐喻了他个性特征的本质部分,他的全部自我。我讨厌安化黑茶、铁观音还有红茶,对普洱熟茶、单丛、老白茶、岩茶却情有独钟,因此茶柜里白茶最多,熟普、单丛、岩茶也不少,其他茶就只有零星些许了。这种偏好完全出于偶然,对大家喝茶的选择实在没什么借鉴意义。一个建议,忠于你的味蕾。
我爱在夜里煮熟普,最近迷恋一种12年的宫廷圆茶。先是盖碗冲泡,前两泡是必须倒掉的,请原谅一个轻微洁癖患者。茶洗干净了,接下来的两三泡就要慢慢品尝了,但我期待的是煮。冲泡过几回,迫不及待要把茶叶倒进电水壶里,注入凉水,插电煮起来。为了这个,我特意买回一个4升容量的不锈钢电水壶。早前用的电水壶容量不大,壶身太浅。第一回煮开没有问题,但煮到第二回,茶沫鼓沸,茶泡泡层出不穷,茶水必定溢出来。
好书要重读,好茶宜烂煮。老熟普是越煮越香,越煮越顺滑。第一回煮开,用玻璃杯倒上一满杯,凉到温热喝,一杯茶正可佐十来页书。书读完,茶就可以煮第二回了。等茶水重新煮开,再倒一满杯,再读几页书,如此往复,期间并不往电水壶里添水。从晚上八点喝到午夜,到最后,壶里只剩一两杯茶水的量,终于显出内敛而馥郁的枣香,茶水入喉绵稠而顺滑。一夜闲读堆砌起来的思辨之乐和这最后一些茶水的味蕾享受混杂在一起,直让人神思远扬。等最后倒出茶叶,叶底已稀烂。
这是秋冬时候最美的喝法,而夏天又不一样。
整个夏天,单丛是我的最爱。在金乌吞吐烈焰的季节,做一壶冷饮是再寻常不过的事。那些日子,一早起来,我做两件事。一是回忆前一晚的阅读,抓只言片语的零星记忆。另一个就是泡一壶单丛。滤掉茶叶,用长筒玻璃壶装好,放凉水里降温。等我洗漱收拾妥当出门时,茶已温凉。用保鲜膜封好壶口,放冰箱里冰镇。等夜里回来,喝一杯冰凉清香的单丛,抽一本闲书,赤膊短裤躺地板上翻看,一日劳烦转眼间无影无踪。
读书、喝茶实在是很个人的事情。朋友间固然有分享读书心得或茶聚的时候,但在我,一个人读书、一个人喝茶才是自在悠游的状态,自在而孤独。正如阿多尼斯所吟诵:孤独是一座花园,但其中只有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