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周一
前两年,央视播放过一则环保公益广告:一群白鹭在枝头嬉戏,树下是灰瓦白墙的民居,背景则是一座云雾缭绕的大山。画面充满了诗情画意,旁白也很优美:“这是它们的家园,生命在这里繁衍,有个安宁的栖息之地,是快乐的,它们的树下是居民区和小学,可它们从未被打扰,当清晨来临,人们和鸟儿一起醒来。”广告让人看了怦然心动,去过喜洲的人还会脱口而出:“是喜洲!”——此情此景,唯喜洲才有。
千年古镇
喜洲,云南大理的一座千年古镇。放眼望去,苍山洱海之间,绿油油的沃野包围着密密麻麻的屋舍,到处是“漠漠水田飞白鹭”的景色,广告中白鹭栖居的大榕树就在镇子入口处,上百只白鹭起起落落打打闹闹,近在咫尺的大丽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它们也置若罔闻,有时还会到邻居家串串门——大榕树紧挨着喜洲小学,古香古色的校舍其实是旧时的学堂。缥缈的香烟从小学对面的紫云山庙随风而来,朗朗书声中,白鹭们若有所思地立在飞檐翘角的屋顶上,或者在铺着青石板的校园里漫不经心地踱步,一切都恍如梦境——中国古人关于家园的梦境。
这个梦在喜洲做了上千年,至今不曾被打破、被吵醒。早在1300多年前的唐朝初年,时称“大厘”的喜洲就是一座繁华的市镇,称雄一方的南诏曾定都于此,在《南诏德化碑》中,它是“流波濯锦”的手工业发达之所,在《云南志》中,它是“邑居尤众”的人烟繁盛之地。“大理”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很少有人知晓,“大理”正是由“大厘”演变而来,换言之,发源于喜洲。事实上,大理的千年梦华,特别是近代工商业,都同喜洲血脉相连。
1941年初冬,客居昆明的老舍几经辗转来到大理,看望从武汉西迁云南、落户喜洲的华中大学的老友。飘摇乱世中的车马劳顿显然让他疲惫不堪,看到如今令无数游人心驰神往的洱海也觉得“像一条河,不成为景”。然而到了喜洲,老舍顿时眼前一亮:“喜洲镇却是个奇迹。我想不起,在国内什么偏僻的地方,见过这么体面的市镇。”在喜洲小住,所见所闻更是让这位年轻时留学英伦的作家赞叹不已:“进到镇里,仿佛是到了英国的剑桥。街道很整齐,商店很多。有图书馆,馆前立着大理石的牌坊,字是贴金的!有王宫(博客,微博)似的深宅大院,都是雕梁画柱。有许多祠堂,也都金碧辉煌。”
时至今日,一座座韶华不再的深宅大院依旧让慕名到喜洲的游人啧啧称赞:随便走进哪户人家,不是“三坊一照壁”,就是“四合五天井”,不是门楼上遍布着石刻,就是房檐下饰满了木雕。主人们通常并不介意这些不请自来、东张西望的陌生人,有时还会放下手头的活儿,指指点点地告诉来客,门前的牌坊寓意何在,堂前的牌匾又所从何来——这里的一砖一瓦都见证着并不遥远的历史,那些茶马古道上马帮如织的岁月,那些喜洲商帮叱咤风云的往事。
茶马古道
喜洲当地最常见的公共交通工具,既不是公共汽车,也不是出租车,而是马车。矮而结实的云南马拉着三排座的两轮车往返于镇子和周边村庄,它们在布满了昔日豪宅的老街上哒哒哒地跑过,这最为日常的一幕在都市来的游人眼中也饶有情趣,倘若了解喜洲的过去,还会觉得意味深长。喜洲镇上比比皆是的古民居,大多是当年喜洲商人建造的。中国商人似乎历来不乏传统,就像今天,在国内赚钱、到国外定居就渐成一项传统,但在过去,情形恰好相反,商人们普遍在外经商、回家置地建房,山西商人如此,故而有乔家大院、渠家大院,安徽商人如此,故而有西递、宏村,喜洲商人亦如此。与晋商、徽商如出一辙,喜洲商人的原始资本也不是在家攒出来的,而是天南海北淘来的,其中大部分都来自茶马古道。
在云南,历史上有无数城市与村庄、无数家族与家庭、无数兴衰沉浮与悲欢离合都同茶马古道息息相关。连接滇藏的古商道,今日被统称为“茶马古道”。与其说它是一条路,不如说是一张错综复杂的交通网,但主干非常清晰:从云南普洱出发,北上经大理、丽江进入藏区,一路西行至拉萨,继而向南穿越喜马拉雅山到达尼泊尔、印度。它不但是中国西南最重要的古代贸易通道,也无疑是世界上风险最高、最具挑战性、最富传奇色彩的“淘金路”之一,沿途不但须克服高山险阻、激流大江、森林猛兽,还要面对盗贼、土匪、流寇的威胁,有人盆满钵满,也有人穷困潦倒,有人衣锦还乡,也有人客死他乡。
山间的盆地,云南人称“坝子”,它几近富庶、繁华的代名词,全省1400多个坝子加在一起也只占总面积的6%,却集中了1/3的耕地和2/3的人口,重要的城市无一不是建在坝子里。大理坝子不但四季如春、风景如画,物产丰饶、人烟稠密更是出了名的,村庄星罗棋布、良田连绵不绝,尤以喜洲一带的地势最平、村庄最多、人口最稠,仅周城村就有1500多户、8300多人,周城也是全国最大的白族村庄。
然而,坝子的富庶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土地(农业经济)上,摊到这么多人口头上就大打折扣,“温饱不愁,想富不成。”人口膨胀时甚至会造成生存危机:耕地并不会随之增长,而只会因为人口增加、住宅扩张而缩减,人均耕地面积也骤然下降。据《大理县志》等史料记载:清嘉庆、道光年间,大理坝子人口剧增,仅大理古城就有13000余户、60000多人,“充塞四隅,殆无隙地,”连粮食都不够吃了,“生计日艰,穷则思变,于是合群结对旅行四方。”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大批喜洲人背井离乡,从最苦最累的马帮起步,最终成就一段近代史上的商海传奇。直到今天,茶马古道的尘埃早已落定,藏区各地乃至东南亚各国,仍随处可见大理商人特别是喜洲商人的身影,而他们的愿望也和祖辈别无二致:挣够了钱回家乡养老。
明清时期,随着商品经济发展、资本主义萌芽,各地陆续出现了大大小小、极具中国特色的商帮,云南的商帮同样以宗亲关系为纽带、以邻里同乡为基础,但它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特点:大多立足于茶马古道,和马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包括喜洲商帮在内,云南的商帮与马帮通常保持着一种长期、稳定的雇佣关系,商号专做买卖、马帮专跑运输;也有很多商号前身是马帮,而马帮在积累了足够的资本后往往自立门户成为商号;实力雄厚的大商号,一般都有自己的马帮,可谓商帮与马帮的合体。
喜洲商帮
喜洲商帮虽不足以同晋商、徽商等相提并论,但在西南地区,它曾是一支举足轻重的商业力量。清代后期,喜洲帮就和腾冲帮、鹤庆帮并称为“滇西三大商帮”,名扬茶马古道。进入民国时期,大势所趋之下,全国各地的商帮纷纷式微,滇西三大商帮中,鹤庆帮江河日下,腾冲帮也裹足不前,唯有喜洲帮一枝独秀:一方面将经营重心转移到国外,“走印度,跑缅甸”,有效地延长了商业寿命;另一方面与实业联姻,将大量资本投入加工、制造、采矿、水利、电力等近代工业,不但没有衰落,反而蒸蒸日上,一跃成为滇西乃至云南首屈一指的大商帮。到了民国后期,满共1000余户人家的喜洲镇上,竟有坐商180多家、行商240多家,其中不乏豪商巨贾,有“四大家,八中家,十二小家”之说。
说到喜洲商帮,不能不提严子珍和他创办的“永昌祥”商号。严子珍之于喜洲商帮,一如胡雪岩之于徽商,而“永昌祥”之于喜洲商号,也几近“日升昌”之于山西票号。“永昌祥”以茶起家、因茶发迹,涉猎虽广,生丝、布匹、药材、山货、金银等几乎无所不包,但茶始终是命根子。严家人经营茶,远远超出了当时茶商买进卖出、贩来贩去的俗套,而是集种植、加工、包装、销售于一体,甚至可以说对茶业贡献良多:严子珍执掌“永昌祥”时发明了沱茶,这种酷似小窝窝头的紧压茶不但便于马帮运输更耐储藏,口感也更醇厚,至今畅销不衰;长子严燮成则创制出形如砖块的砖茶,后来风靡藏区,深受藏族人特别是牧民的喜爱。“永昌祥”最盛时,70多家分号遍布大江南北以及香港、缅甸瓦城、印度加尔各答等地,员工超过3000人,资产达2000万银元(约合现在的40亿人民币),放在今天,也算是规模不小的企业。严家以外,董家、尹家、杨家等也都实力不俗。
很显然,几代人走南闯北甚至远渡重洋经商的经历,让喜洲人更容易接受外来的先进技术、思想意识乃至生活方式。“四大家”中仅次于严子珍的二号人物董澄农就曾采纳德国顾问的建议,从滇南地区收购废矿渣提取钨砂而大发其财。喜洲商帮在云南各地投资兴建纱厂、煤油厂、肥皂厂、味精厂的同时,喜洲也诞生了滇西北最早的水电站、图书馆、私立中学和女子小学,在这座堪称弹丸之地的边陲小镇上,从电灯、电话、电报、电影到收音机、留声机、小汽车,那个年代时髦的东西几乎一应俱全,“小上海”的美名不胫而走。
到喜洲的游人,不会错过小镇中央的严家大院,它是当年严家的宅邸之一、今日喜洲旅游的金字招牌,“庭院深深深几许”,占地2500多平方米的大院,走马观花地逛一圈也得费一番功夫。比起华美如故的建筑来,它早已逝去的主人更让人难忘。由院内的陈列和介绍可知:严子珍自幼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七八岁时就去卖水补贴家用,十几岁时进入商号当学徒,凭着过人的商业才华和不懈努力,一步步打拼,终成喜洲首富;他为人宽厚,对赶马人一向礼遇有加,从不做米面生意,也从不开当铺,认为那些是在赚穷苦人的不义之财;他信奉“诚信即资本”,“永昌祥”严格的号规中就有一条:不得短斤少两、以次充好;他乐善好施,发迹之后不是只顾置地建房,而是“举凡地方公共事业,皆倾力为之”,捐资修建学校、医院、图书馆等等。实际上,包括董澄农在内,一大批喜洲商人都同严子珍类似:出身微寒,白手起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望着黑白照片中身穿长袍、戴着圆框眼镜的严子珍老人,我们不禁要问:何以民国乱世,人人自危,一个尝尽世态炎凉的亿万富翁犹能保持儒商千年的道统?何以不出百年,而今太平盛世,从毒奶粉到毒胶囊、从地沟油到瘦肉精,会有这么多中国商人背信弃义,甚至到了丧尽天良的地步?
下关沱茶的创始人为大理喜洲“四大商帮”之首的严子珍(镇圭),他于1902年与江西商人彭永昌、北城商人杨鸿春合资创立了“永昌祥”商号。在国内主要做滇藏。滇川贸易,在国外主要做滇缅、滇印贸易。其经营方针是:滇茶销川藏;川丝销缅;缅棉销滇;滇藏药销川。主要靠长途贩运,调剂余缺获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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