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之英(伯朅)先生在近现代四川学术界的地位崇高,他在晚清著名大儒王运闿先生的悉心指导下,与杨锐、宋育仁、廖平一道同为“尊经四杰”,把四川的学风捣弄得沸沸扬扬,成为那个时代的风云人物。吴之英以《寿栎庐丛书》七十三卷奠定了他在蜀学界难以企及的地位。
同时,吴之英又是一位著名的书法家,成都人民公园内那通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上,向东的一面便是他书写的。他还是一位教育家,曾在四川大学前身四川国学院担任院正(院长)。此外,又是一位诗人、报人、史家,并旁通医术。很少人知道他还是一位有素的茶人,吴之英对他家乡的蒙山与蒙茶有着极深的情结,从他的各类文章和文友活动中,不难窥出他对传扬蒙山蒙茶方面所做的贡献。
儒者:以茶明礼
吴之英被恩师王运闿评为“诸人欲测古,须交吴伯朅。之英通《公羊》,精《三礼》,群经子史,下逮方书,无不赅贯。”吴之英在祖父和书院师尊的指导下博览群书,慎思明辨,切磋砥砺,治学上日益精进,在广博的基础上深习五经之学,尤重三礼的研究,著《仪礼奭固》《仪礼奭固礼器图》《仪礼奭固礼事图》各十七卷,把仪礼的研究推到一个新的高度。
传统的观念认为,礼的载体中茶不失为一个鲜活的存在。中国向来被称为“礼仪之邦”,主张礼仪实为主张互相节制,和谐相处。茶使人保持清醒,不使行为失控。虽然先秦至汉魏六朝每以酒浆作为祭品鲜有茶荼,那是茶饮在国内尚处初始阶段,其功能还未被广泛认知。唐朝以后历代朝廷皆以茶荐社稷,祭天地,以至文人聚会、宗教仪轨、日常生活多有茶礼。 蒙山茶作为皇家的贡茶,用之祭天祀宗庙,可谓开其先河,茶祭作为至高无尚的礼仪代代相传,一发不可收拾。茶礼所表达的精神,主要是秩序、仁爱、敬意和友谊,甚至包指廉洁与俭朴。这些精神历来为儒家所倡导,并为释道两家认同,成为一个民族共同的精神规范。吴之英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传经明礼,其旨趣与茶暗通,客观上为茶文化的研究拓展了领域,提供了理论上的支撑。
贤者:以茶载道
吴之英家世居蜀西名山县(今更名雅安市名山区),宅在与蒙山平行的总岗山车岭地区,在家门口可望蒙山五峰。这片古老神奇的热土上,演绎过女娲补天、大禹治水的传说故事,保存着“蔡蒙旅平,和夷底跡”的历史文献,记载着吴理真驯茶七株开人工植茶先河的创举,流传着“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的民谚。吴之英家堂屋的神龛上,历祖列宗的灵位牌中,吴理真的牌位居其中。吴之英曾在诗中用“家里神仙是祖师”句表明立牌的心迹,并引以自豪。吴之英与吴理真是否同宗并不重要,本土吴氏与徙川吴氏的精神融合、茶祖吴理真与大儒吴之英的同道同轨,才是顺乎潮流的历史必然。
吴之英从孔孟先贤和茶祖吴理真那里继承了什么样的精神,什么样的道呢?从他的论述和行为中可看出,他奉行了儒家关于仁、义、礼、智、信之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中庸忠恕之道,重义轻利之道,重教化轻武力之道,重奉献耻索取之道,爱邦国爱乡土之道,等等。从童蒙到终老毕生的治学和人生追求,可见他的仁心慧术;从与杨锐、宋育仁的肝胆相照,足知他的义薄云天;从进对尊经书院、国学院的选择到资阳、简阳、灌县的授业,退对还乡潜心收获《寿栎庐丛书》七十三卷传世,可以窥其智;从对师友、亲人、乡俚的一往情深,则可见其信。读他的《蒙山赋》《蒙山歌》,作者对吴理真的敬仰,对蒙茶的挚爱,对故土的依恋,对践行儒家的澹泊高洁,莫不跃然纸上。
歌者:以茶寄怀
跟历代前贤一样,作为一个大儒,吴之英在诗词方面的成就也令人称道,卓然成家。《寿栎华丛书》中有《诗集》一卷。2008年,其四世孙吴洪武等整理《吴之英诗文集》,由四川大学出版社出版。吴之英诗继承《诗经》《楚辞》以来的传统,以汉唐为宗,关注现实,关心国计民生,其诗多忧国忧民之作,不屑作无病呻吟。他的受业弟子吴虞称“吴伯朅先生《蒙山诗录》最工。吴诗沉博郁厚,独立绝代,而又非常入古,并世未见其匹也!”作为蒙山之子,吴之英的诗集中讴歌蒙山和蒙茶的作品珠玉般熠熠生光,成为一大亮点。他的《蒙山赋》表达了作者深邃的蒙山情结,文字虽则古拗艰深,思想情感与脉络却十分清晰,八大段中首写蒙山在蜀山中的坐标和地位,次写其地势与形貌,再描其险幽与气质,接下来用他的妙笔大书了蒙山的仙树灵草,“蔼林薮之口豫,灌卉木之芳菁。”“族绮绵之阳蕊,口蓁柅之寒英。”“缘阤峭而铺绣,掩湿口以茎。”虽无茶字出现却句句涵茶,至少是适宜茶生长的地理环境。赋体善用隐语不惯直书是也。
他的《蒙茶歌》便是另一种形态,把蒙山茶的缘起、引种、栽培、采摘、烘焙、呈献、饮用写得极其酣畅。这首60句七言古风,警句妙词不少,写得非常到位,对茶非熟谙者不能为之。起始两句“绵绵气母播大慈,缩赢五运为盛哀”便气度不凡。末尾二句“至今采采遗根蒂,儿辈犹说陆羽《经》。”正是今时蒙山茶长盛不衰誉满天下,我们这些儿辈的儿辈们承前启后劳碌其间的真实写照。吴之英在这首长歌前,写下四百余字的引言,其珍贵程度不逊于蒙茶歌60句。引言以学者和诗人的双重眼光论茶,引用了《尔雅》《诗经》《仪礼》及名山故《志》,说明茶之源、茶之叶、茶之采,有叙有证,继又写吴理真挈名茶植于蒙山颠,“神质离离,不可萎也。”于是“茶贾有征,蒙茶益重,郊庙所供,取贡于蒙。”并对皇茶入贡仪礼程序一一叙及。末句颇奇,称:“英,蒙山人也,以时登陟,获啜贡余之味,感而为歌。”可见这引言既有学者的求实,诗家的热忱,又有乡人的知情,自身的体验,作为有关蒙山茶和吴理真的历史资料弥足珍贵。
最能体现吴之英风骨的一首诗《哭杨锐》,看似与蒙山蒙茶无涉,其实不然。吴之英在戊戍变法“六君子”之一杨锐被诛杀以后激愤有加,这不只是对同窗同道好友的爱之深,对代表清廷腐败势力的慈禧的恨之极,更是伯朅先生从“为王前驱”彻底转变为“为民前驱”的一个写照 。他在诗中直言不讳痛斥慈禧的反历史潮流的恶行,抒发对兄弟加同志的杨锐的痛惜和敬佩之情,表现了一个维新前驱的战斗精神。这精神是禹贡蒙山培育出并与传统的礼义追求相一致的,吴之英的讨慈禧檄文是立脚蒙山直指京畿的,怎么会说无涉”呢!这位歌者真是长歌当哭,撼人心魄。
仁者,以茶待友
中国人的饮茶历史中,以茶会友、以茶待客、以茶代酒已是耳熟能详的社交用语。唐宋以降著名诗人白居易、卢仝、皎然、刘禹锡、苏轼、文同、陆游等,都是啜茶咏茶、以茶结友的高人。以茶会友作为一种高雅的情趣,普遍存在于社会生活的方面,在茶乡更是如此。
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吴之英习惯地用故乡的茶待客交友,吴之英与宋育仁有莫逆之交,曾邀宋到家乡作蒙山之游,戊戍变法遭慈禧镇压下去后,宋被革除翰林院一职遣还故里,吴在身为主讲主笔的《蜀学报》遭查禁后亦避祸家乡,1917年袁世凯欲称帝协迫宋育人从之,宋不应潜至车岭,既避可能召致的杀身之祸,又践老友的旧约,于是吴、宋二人在仙茶故乡蒙山晤面。吴之英一路向老友讲蒙山之古雅、之秀雅、之幽雅,两人在天盖寺小憩,主人请客喝仙茶,尝仙菌,吃仙果,畅抒胸臆。宋育仁对此行印象极深,曾写《暮春同吴伯朅作》,中有“芳草蒙山路,偕君愿隐栖”句。稍后宋还为吴之英的《寿栎庐丛书》作序,表达了他俩“论交数十年而不易心”的手足之情。这交,既是文交、情交,也含茶交。
吴之英和亦友亦门生的谢无量也有类似的际遇。清末一度改书院为学堂,在成都办存古学堂,谢无量出任监督。年仅26岁的谢无量对年过半百的吴之英推崇备至,恭请吴之英到学堂襄助,亲自到名山去接吴之英赴任。伯朅先生在名山县立高等小学堂接待谢无量,用别致的盖碗茶具,沏上一杯上好的蒙顶茶。谢呷一口茶香沁入心脾,即兴吟诗称赞。次日吴之英邀谢无量游蒙山,一路介绍禹贡蒙山的历史和近状,亲自取蒙泉水沏蒙山茶,并应请写下《煮茶诗》“嫩绿蒙茶发散枝,竟同当日始发时。自来有用根无用,家里神仙是祖师。”谢也口占一绝:“银杏参天万乳悬,枝枝垂溜屈如拳。理真手植灵名种,仙果仙茶美誉传。”两人共赴成都时,吴之英以二斤蒙山茶馈赠谢无量,到了存古学堂,在为谢、吴二人接风的会上,谢先生拿出蒙顶茶让众学人品尝,成为一桩雅事。谢无量对吴之英的评价可从他为吴撰写的联语中看出:“自王伍以还,为人范为人师试问天下几大老?后扬马而起,有文章有道德算来今日一名山。”文友间的相知相惜有如蒙泉的清洌,蒙茶的芬芳。
吴之英的蒙山情结非同一般,蒙顶山的溪谷茶径、险峰古寺到处留下他的足迹。居家期间,他曾邀约好友遍游蒙顶诸峰,在高低曲直的茶畦间走走停停,历智矩寺、永兴寺、天盖寺,一直步行到山后老远的五家口(今雅安上里古镇,古名罗绳,也是茶乡,居天台山西侧)。翻山越岭,晓行夜宿,晚上便在灯下作记录,靠这些记录和他的灵感,后来写出《蒙山赋》传世。
出于对蒙茶的钟爱,吴之英家的前后左右都种上从蒙顶移植的野生茶苗,经过精心培植,树冠茂盛,芽多健壮。除观赏外,通过自制成品,邀请当时的好友赵正和、张锡衡、罗郭莲、陈山民等小聚品茗,领略茶的真味,与今时的茶会或沙龙相仿佛。谈到茶,吴之英的兴致很高,常借题发挥,诠释茶的内涵,对茶具、用水、品啜多有真知灼见,可见他的《煮茶》诗中“家里神仙是祖师”一语不虚。四川大学的一批学人,还有台湾的一批学者,曾经到蒙山车岭考察研究,当他们看到吴之英的这首《煮茶》诗后,发现茶祖吴理真在名山“吴”姓家族中的地位是何等神圣与崇高,解答了某些疑问,明白了某些究竟。
耕者:以茶存史
名山车岭吴氏自谓耕读传家,“耕”不独耕耘稼穑,尤其耕耘经史。吴之英上下三代都是农村中的读人。这里我们要着重谈吴氏对耕耘蒙山茶史的特殊贡献。
众所周知,蒙山是全球最早有历史记载的圣地,茶源所系,千古流芳,至今仍是全国绿茶生产的首邑,蒙山茶被国家农业部评为全国十大名茶之一,全县城乡直接间接从事茶业的队伍十分庞大,茶对名山实在太重要了,在国计民生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历代地方官员中不谙茶爱茶者似乎难于立足。名山的地方志理所当然地对茶有与之相匹的记载。《名山县志》清光绪版就是这种茶韵浓郁、特色鲜明、史料丰满而又文彩风流的地方志。该志在中国产茶县中独标一帜,备受尊崇,这些都与吴之英的介入与付出,有着密切的关系。
名山县于清康熙二年由知县徐元禧修县志三十六卷,后170年来无以继之。光绪十八年县令赵懿主持纂辑《名山县志》凡十五卷。开宗明义的首卷“图说”中,即有“蒙山仙茶”详图;卷二“山原”中以极其宏丽的篇幅记叙蒙山;卷八“物产”中近二分之篇幅详述了贡茶、云雾茶和绿茶;卷十中专设“茶课”栏目;至于茶诗茶赋茶谚,则散见于众多卷帙之中。吴之英以优贡生担任县志篡修的采访一职,为该志书采写、搜罗了大量有价值的史料,在“山原”栏目里,他的《蒙山赋》被选上,刋在众经典之后、署名文章之首,占去相当的篇幅,成为该栏目的一大看点。这些都是吴之英的小试牛刀。1918年酝酿编《名山县新志》,伯朅先生“悯乡邦文献日即衰落,慨然徇众议主总纂席。”他起凡例,选馆舍,聘编辑,荐采访,费尽心力,惜因病去世。继任者为吴之英志学的实践者和弘扬者赵正和,八年后新志13万字篡辑完成,被称为“大著沟通中西,宏深精博,芟繁就简,条理秩然。”更被权威单位誉为“盖《名山县新志》,肇始于邑人吴之英。”新志篡集诸人中,几位大手笔均为伯朅先生当初举荐的同事或门生。有伯朅先生的凡例提纲在,有赵正和等达于世变之通才执笔编修,这就是该志能在光绪版《名山县志》基础上,成为当世方志楷模的主要因素。前后两志为茶文化圣山蒙顶山,留下了极其珍贵的史料。无独有偶,吴之英的玄孙吴洪武一度荣任名山县史志办主任,1994年名山县重印光绪版《名山县志》时,吴洪武除主持其事,亲自参与了旧志的加标点及注释工作,1至6卷便是由他操持的,真所谓“父作子述”,文史馨香。
在更大的范围内,吴之英还著有《中国通史》20册。他在长四川国学院时,其院务之一便是编史修志。在所著《八总督箴》中,他进一歩阐述史志有资治、存史、教化的作用,这里就不详叙了。
最后,拟引用一个有趣的小故事,为本文收官。据《吴之英评传》所叙,吴之英在童年时代,全家都很重视对他的早期教育,爱讲故事给他听,包括蒙山种茶始祖吴理真的故事,仙山仙茶的故事,又爱猜谜。有一天他依偎在爷爷吴文哲怀里,看见爷爷在喝盖碗茶,便和爷爷猜起谜来。他考爷爷,“一个老者黑又黑,屙泡尿来又吃得,你猜是什么?”爷爷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用手指着灶头上的黑茶壶说:“就是它,对吗?”这个故事也许是虚构,但吴之英从小耳濡目染下识茶爱茶,传播茗茶之道,成为终身嗜好,并且以茶的精神浸润头脑和学问,却是千真万确。
2017年8月中旬 李镜
(责任编辑:茶小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