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5月19日到30日,由北京大学、《科学中国人》杂志社、香港理工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华西都市报》等联合发起了2016大型藏羌茶马古道考察活动。
这支由23人组成的考察队从绵阳出发,往返于四川岷江和大渡河沿线,先后赴阿坝州理县桃坪羌寨、茂县县城、松潘古城、若尔盖阿西牧场、唐克镇九曲黄河第一湾、红原县麦洼寺、马尔康卓克基土司官寨、金川县城、丹巴县甲居藏寨、甘孜州康定城、泸定县磨西镇、攀枝花市米易县等近20个与茶马古道有关的城镇、村寨、古道、关口、佛寺等进行考察。每日早出晚归,马不停蹄,翻山越岭,收获丰益,整个行程近3000公里。11天里,本报记者也一路随行采访,挖掘了不少关于茶马古道、茶马互市、马帮背夫和相关历史遗迹等“故事”。
陈保亚站在丹巴县甲居藏寨的最高楼顶,他的头上是瓦蓝透亮的天空,风过处,似乎伸手就能抓到一把云彩。脚下,星罗棋布的嘉绒藏族民居,静静被群山环抱在无尽的翠薇里。远处,浑黄的大渡河泛起一朵朵白色浪花,它咆哮的急流,好似在不歇气地讲述大自然给当地人最慷慨的馈赠,一如通天彻地的阳光总是照耀在每个丹巴人黝黑的脸上。这是2016年5月25日中午,也是陈保亚参加藏羌茶马古道考察活动的第七天,映入他眼里的情景。
陈保亚,1956年出生于四川德阳,茶马古道命名者之一,现为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北京大学—云南大学茶马古道考察基地北大方主任,曾师从费孝通先生读社会学博士后。
故地重游的陈保亚无限感慨,顺着这条滔滔不绝、声若洪钟的折多河,他的思绪仿佛回到26年前的那些日子。他对身边同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的孔江平说:“江平,你还记得我们一块儿去茶马古道走了几次、走了多少路吗?”26年前的往事,犹如跑马山上溜溜的云,无声映入陈保亚的脑海中。
生死经历:26年前偶然听说有“古道”
1990年春,云南大学中文系教师木霁弘,在结束了对中甸县志汇编调查工作风尘仆仆赶回昆明后,约他的同事、同是云大中文系教师的陈保亚等其他五个朋友喝酒,说有要事商量。
原来,之前,木霁弘和他的大学同学徐涌涛一起到金沙江边考察方言。他们在和当地人的聊天中,听其中一人说自己曾赶马到过印度。于是,木、徐来到塔城一条石板铺就的道路上。这条小道仅一尺多宽,当地人说顺着这条古路可以从维西走到德钦,再从德钦进入西藏,到达印度。木、徐又来到一个叫塔村的地方,在唐代,吐蕃和南诏的军队曾在此进行过几次大的战争,战争结束后南诏和唐朝军队把铁桥熔化,铸成一个铁柱以表奇功。
这些历史遗迹让他们产生疑问:这场历史上著名的战争必然会耗费大量的兵力,那些参战的士兵和物资是怎样到达这里的呢?莫非,真有一条神秘的古老通道存在过?
六个人多次长谈,阅读了大量关于马帮和茶马互市的文献。一天晚上,陈保亚忽然将桌子啪地一拍:“要不,咱哥几个干脆去考察考察那条古道?”很快,一条神秘模糊的“天路”在几个年轻人的脑子里迅速勾画。出发前的一个下午,六个人在云南大学留影纪念。
这张不太清晰的彩色照片上,散发着上世纪八十年代青春学子胸怀天下的气息:六小伙都一脸稚气,留着那个年代接近披头士的时髦长发。左二那位穿枣红色藏服、紧抿着嘴唇的青年,就是陈保亚。
陈保亚们幽黑的目光,当然看不透未来迢迢山川随时泛起的浑黄恶浪;他们嫩稚的肩膀,当然扛不起高山深谷随时倾塌的坚硬山岩。
上百天行走的生死经历
1990年7月,高原的阳光照在陈保亚、木霁弘、徐涌涛、李旭、王晓松、李林这六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他们带着马帮和行李干粮,拿着从中甸县志办申请来的6000元经费,牵着一条猎狗,计划先北上到西藏昌都,再向东横穿横断山到四川康定,最后回中甸。
行程中,他们经受了极其惊骇的生死考验:深山洞穴中,陡峭岩石下,一堆堆白骨,在头上秃鹰的鸣叫声中,提醒他们行走此路的艰难。
8月的一天,他们来到澜沧江畔一个叫竹卡的藏寨,刚才还是阳光灿烂,忽然电闪雷鸣。此时正是雨季,很快雷电就扯出一大片滂沱大雨。山体本来就不牢固,前面十来米远的地方,有辆货车喘着粗气猛跑,忽然嘎的一声,一只车轮子上一偏,就悬在山崖边了。有人嘶喊:“塌方啦,快,快跑呀。”马上,一团巨石和山体滚滚落下,这股巨石和山体就在陈保亚他们眼皮下轰轰隆隆地滚落。接着,山崖间一大股洪水凑热闹似地哗哗流下,转化成泥石流。幸好,当时这六人离塌方处还有一点点距离,他们赶紧逃离,才避免了灭顶之灾。
看到这阵势,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吓得两腿哆嗦。“我差不多要打退堂鼓了。忍住没哭。”陈保亚后来心有余悸地说。
还有一次,他们租用的马匹在昌都翻越雪山时,忽然被滚滚而来的雪崩吓得乱了分寸,撒腿疾跑,陈保亚被狠狠甩下马来,差点滚到河里,鼻青脸肿不说,右腿还痛了好几天。
这样的历险数不胜数。似乎有神灵在保护,最终,他们居然基本无事地完成了整个旅程。
一群“叫花子”的历史足音
“三个月后我们回到昆明。记得那天,街上很多人家正在放《射雕英雄传》,满街的人看见我们后目瞪口呆,以为我们是被电视里的洪七公派来的。一个个衣衫褴褛,神情萎靡,干瘦得像被人丢到洗衣机里甩干了,头发也蓬乱得像鸡窝。有个小男孩被我们这样子吓得哇哇直哭:这几个叫花子整哪样?”陈保亚苦笑。
这是一组用无数脑细胞和肾上腺素换来的数字:上百天时间,六个年轻人步行了两千多公里,翻越几十座4700米以上的大雪山,跨越金沙江、怒江、澜沧江等数十条激流险滩,对滇、藏、川大三角地带的语言文化收集记录了近百万字资料,拍下三千多张纪实照片,录下上百盘民间故事和音乐磁带,采集了上千个实物标本……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在经过横断山脉的高山峡谷时惊喜发现,那里至今保留着大量时代久远的古道遗迹,如众多的摩崖石刻、玛尼石堆,甚至石头上都有很深的马蹄印和马帮拐杖的痕迹。
回昆明后,他们根据马帮和古道的性质,将其命名为“茶马古道”,并于1992年发表了《论茶马古道的历史地位》,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公开使用“茶马古道”这一概念。六个年轻人后来被称作“茶马古道六君子”。
10多年后,“六君子”中的王晓松不幸去世,木霁弘在云南大学任教,李旭在云南社科院,徐涌涛在玉龙雪山管委会,李林在云南迪庆州发改委,陈保亚在北京大学。
阿坝要冲:20年后再出发,扩展考察半径
2010年7月,为纪念茶马古道命名20周年,早已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的陈保亚又参加了一次茶马古道大环绕考察。
这次考察,是北大茶马古道语言文化研究课题组和云南大学茶马古道文化研究所联合组织的。他们在1990年考察的基础上扩展了考察的半径:从昆明出发,经过大理、昌都、拉萨、格尔木、西宁、兰州、临夏、若尔盖、松潘、都江堰、西昌、渡口、大姚回到昆明。
考察队员除了陈保亚,还有北大中文系的孔江平教授等5人。
孔江平教授也曾师从世界著名语言学家王士元先生,他近年来主要研究藏语声调的起源和演化等课题。
“20年后的这次茶马古道大环绕考察,囊括了茶马古道网络的主干区域。世界屋脊带上跟茶马古道有关的重大事件,几乎都发生在这个主干区域。当然,一路上,我和孔江平他们都吃了不少苦头,好几次都差点遭泥石流、塌方和雪崩‘洗白’了。”陈保亚用四川话对我说。
他说,从茶马古道的第一次徒步考察和命名到现在,国内外的专家、学者、游客纷纷踏上茶马古道。于是,寂静的山野,越来越多地留下探寻考察者的印迹,不同肤色人们说出的语言回响在蓝天之下的藏羌山野。
“恃茶”习惯和茶马互市
作为著名的茶马古道田野考察者和语言学家,陈保亚说,狭义的茶马古道,是指由昆仑山、祁连山连线以南活动在青藏高原及其周边大山系的远征古道;而广义的茶马古道,应该包括唐宋以后南北丝绸之路在内的整个世界屋脊带的远征古道。
从古到今,对藏族同胞来说,“一日无茶则滞,三日无茶则病”,茶是他们的生活必需品,形成了“恃茶”行为。举例来说,中国西南方的康巴、安多藏区属高寒地带,海拔都在3000米以上,生活在高寒区域的藏民族以糌粑、奶类、酥油、牛羊肉为主食,均为富含脂肪的高能量食品,且高原居民过去都没有种食蔬菜和茶的条件和习惯。
“另一方面,在过去的内地,民间役使和军队征战都需要大量的骡马,如中国三大名马之一河曲马,就主要出产于青藏高原的黄河九曲一带(今川、甘、青三省交界的黄河草原),于是,具有互补性的茶和马的交易即‘茶马互市’便应运而生。”那天在若尔盖黄河九曲十八弯考察时,陈保亚告诉记者。
阿坝茶马古道的要冲地位
2016年5月下旬,藏羌茶马古道考察队翻山越岭、马不停蹄地行进在茶马古道的二十来处遗迹。这次考察的重点区域是四川阿坝州。
陈保亚说:“过去人们更多了解的是茶马古道滇藏线、川藏线,对阿坝茶马古道缺少充分的认识。其实阿坝和青海、甘肃相邻地带广泛分布着藏族、羌族等恃茶民族,这些民族都需要大量的茶叶。茶的来源主要是蜀茶。阿坝若尔盖大草原为世界著名的湿地草原,盛产世界著名的河曲马,这就把横断山东麓蜀地产茶区和阿坝的耗茶区产马区联系起来了,形成了非常活跃的茶马古道网络。”
那天中午,在卓克基镇去金川县的路上,扑面而来的是一条人烟稀少、山色葱茏的河谷。河谷时而开阔豁然,时而逼仄陡峭。阳光下,透过车窗玻璃,我隐约看到波浪滔滔的梭磨河对岸,草丛与荆棘之间,有一条时断时续用石条垒砌的小路,我不敢肯定那就是嘉绒藏地的茶马古道,但我想它的存在,它承载过的商贸运营,也一定为当年那些栉风沐雨行走在崎岖山道的跋涉者,铭刻上一道强劲的历史符号。
学医出身的陈保亚教授和他的同伴们,将运用自己的才华来“会诊”这道曾在欧亚大陆上占有极大分量的历史符号,以期为打造世界级茶马古道文化旅游圈做前沿耕耘,一如70多年前的弗洛伊德,试图用精神分析疗法解读人类被压抑的欲望,进而达到对健康心理和幸福生活的“圆梦”。
记者手记:做一个快乐的人
陈保亚,是我见过的最接地气的四川籍著名学者。那天中午,走在有310年历史的泸定桥上,这位60岁的男人忽然一屁股坐在桥的边缘,双脚悬在空中摇摆。下面,就是波浪滚滚、曾让石达开三军受阻覆灭、让中国工农红军匍匐摸索飞夺泸定桥的大渡河。这一动作,看得他身边的孔江平教授大惊失色:“干嘛呢,你当自己是三岁娃娃?”陈保亚嘿嘿一笑。我在二十米远的地方举起相机抓拍了这一画面。
陈保亚是著名语言学家、社会学家,他熟悉滇、藏、川大三角地带的各种风俗,在为期11天的藏羌茶马古道考察活动中,陈保亚应该是最活跃的一位。他阅历丰富,说话风趣,待人真诚。由于都是四川人,都是中文系毕业,都是摄影发烧友,都喜欢军事历史,很多时候我和陈保亚都不自觉地“裹”在一起。有趣的是,陈保亚家里订了《北京晚报》,而我在该报开了个“川味散打”专栏,他几乎每篇必看,每看必笑,难怪那天他一听说我的名字就格外惊喜。
重要的是,陈保亚还纠正了我对马帮和背夫的一些看法。这些年,我多次独行于川藏南路的茶马古道采风,也看了不少有关茶马古道的文献资料。我以为,千百年来,山川险阻,雄关漫道,一代代马帮背夫穿越在崇山峻岭中,他们的生活真是苦不堪言,马帮的身后,拖下的是一道厚重苍凉的人生阴影。
但陈保亚说,这种看法是片面的,好比我们每个人相机上的屈光度不同,别人看画面时的清晰度也是不一样的。他先唱了一首欢快的马帮民谣:“前面那条江,你是什么江?过了中甸城,才能到丽江。大理姑娘好,普洱茶叶香。”他说自己曾在云南调查过一个姓赵的马帮,几十年来,老赵和村里人结伴行走,生死相依,风雨兼程,已经习惯了那种在路上生活,后来他不走茶马古道反倒没事儿干了,他就在村子里东走走,西逛逛,感觉很无聊。换句话说,那种一去不复返的生活方式慢慢丢失了,其实也是很可惜的。
陈保亚的意思是说,无论哪个社会层面的人,无论他有怎样的处境,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别人的猜测或安排总有隔靴搔痒之嫌。那天晚上,我和保亚老师在川师大用餐后拥抱道别,他捶了我肩头一拳:来北京后联系我,喝酒。我说当然,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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