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牛年。他赠我一幅水墨双牛图,上题“小憩”,下款“四明山人毛国伦”。双牛傍卧,神态安详,尽管周遭空无一物,却胜有阡陌纵横、柳阴连绵之象,恍听得溪流潺湲、牧童嬉戏之声。双牛相视,口吻翕张,尽管未闻只言片语,恰好似知己闲谈之态,隐然有古代高士之风。在我看来,毛先生实是把动物当人来画的,因而有所选择、有所着重。他的笔下,鲜见猫狗鸟虫等寄生的宠物,亦少有狮狼虎豹等杀生的猛兽,而多为牛羊驴马等四蹄草食类,摹其敦直良善的心性,传其造福奉献的品质,观之活力沛然,更是正气盎然,从心底生出堂堂而又昂昂的向往。我会其画意,作了一律。
耕余小歇卧田间,舒腱收蹄犄半弯。岂是辞劳误稼穑,正当蓄力趁悠闲。老犁相倚当春伴,朝露即行入暮还。青草为粮地作榻,赢来千廪稻如山。
毛先生还将这些动物配予他笔下的古人,比如青牛之于老子、黑羊之于苏武;比如骏马之于李白,健驴之于陆游……前者源自古远的传说,后者发自内心的想象,皆为古人的风骨添神采。因为这些古人,无不镌有历史的记印、文化的蕴蓄、后人的拥戴,自非凡人可比,自当带有仙气。这与中国人物画有关线条超凡、水墨脱俗的要求,是贯通的。西洋画将神绘作了活生生的人,中国画则把人写作了飘飘然的仙。故此,一位好的中国人物画家,是需要带些仙气的——他的老师程十发说,只消退掉一些私心即可。
这十几年,画家们忙起来了,作书画、办展览是远不够的,更要赶场子、交朋友、摸行情、做包装,目的无非是出名气、涨身价。我居然也忙起来了,因戏曲和诗词也热了起来,讲座研讨赴邀不断,审稿评奖应接不暇。我对毛先生说,最近结识不少画家,觉得艺术远不如您,画价倒是炒得比您还高了。他摇头说,对于画家,价格不能说明太多,如果画得不行,最终是会跌回来的。他说得对。拿我来说,稿费讲课费涨了不少,但文章和课件的质量并没有提高,特别是认真和热情都远不及从前,时生惶愧之情。
一天晚,是傍晚。毛先生打来电话,问我能否找些戏曲剧照,给他画戏作参考。又说知道你忙,等闲时,吃杯茶来。
毛先生喜爱京昆戏,尤爱名角饰演的人物,像《打渔杀家》的萧恩父女,《清风亭》的张元秀夫妇,《宇宙锋》的赵艳容主仆,还有鲁智深、杜丽娘、陈妙常……一如他画的动物和古人,这些角色都经过他的选择、经过他的着重。这些人物离了舞台,依然有活泼泼的戏韵,更在他简约而老到的笔墨中,增添了一缕缕的仙气。
我很方便地找来厚厚一沓剧照。电话里,他再次邀我闲时吃杯茶来。我说打扰不便,他说还是从前的老样子,除了每周去趟画院、偶尔参加笔会,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上午写字作画,下午听曲吃茶。你尽管来,随时恭候。
戏看多了,我便作了些咏戏的诗词。他读了,赞赏之余连叹自己作不来诗。我说我也绘不来画,于是相对一笑。画家重了笔墨、重了形象,其诗意自然入了画里,而不在诗中。诗人重了文采、重了抽象,情形正好相反。但这不但不意味着阻隔,反而实现了融通。我仰慕他的书画,他欣赏我的诗词,却从不言及画技或诗律。我们知道,既然只是欣赏,自不消谈技巧,好比我们都爱京昆,却都不关心具体的唱法和演法。对中国画,毛先生只对我说线条最重,而线条皆从书法而来,故而书为质、为首要,画为纹、为其次。书法也是文人性之本原,纵不作画,也须习书。
这年冬,是暮冬。他问我近来有无作联,想写几副送人。这时他正为我泡上一盏冻顶乌龙。我觑着澄黄滚烫的茶汤说,刚巧攒了茶联三对,便掏出手机念。第一联是“红茶绿茶白茶青茶半晌功夫皆品矣,琴道棋道书道画道诸般文化岂知哉”,第二联是“赤橙黄绿青蓝紫,原来底色为富贵;柴米油盐酱醋茶,当以末事最清高”,第三联是“登十丈虎丘,不意与东坡邂逅;泡一杯龙井,自然得西湖涟漪”。毛先生极仔细地听,每副都要听好几遍,其中有不清楚的,逐一问明。全部听完,他说三副对子的意思都好,但都太长。特别是第一联茶道二字重复,不好写;第二联笔画繁字太多,不好看;第三联倒是疏密相宜,不过只有龙井,不太全。
我只得拿出最后、也是最弱的一联:“闲时吃回茶去,忙处平下心来。”不料话刚出口,毛先生连连称善,说这联能马上听懂,言简而意丰,字浅却理深,最好。
看他铺纸挥毫,我弯起食指,弹了下自己的鬓发,只听“嗡”的一声大响。我警告自己一个道理——不要以为自己得意的,也就是别人所喜欢的;不要以为自己厌弃的,就是别人所抛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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