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他喝两种茶,一种是以前常喝的普洱,一种是现在正喝着的碧螺春。
喝普洱茶的时候,他还没有离婚。
那时候,前妻喜欢喝普洱茶,并不仅仅因为她是云南普洱市走出的姑娘。前妻说,普洱茶是自然的劳顿,是从挣扎再到飘泊的宁静。她总是认真地把茶叶放入青花瓷的杯中,小心翼翼地从杯沿浇下滚烫的开水,沏入壶中。茶叶翻卷,然后一片片舒展开来。几分钟后,小小的书房茶香四溢。
只是,时间喝久了,他不再喜欢喝普洱茶。他不喜欢那发酵之后微苦的生活,甚至,她厌倦了前妻温厚的性格,厌倦了她穿衣做事的方式。她永远对着每一个人笑,不管别人怎么对她。她会无一例外地接下街上的每一份传单,还会跟每一个发传单的人说谢谢。她总是穿素色的衣服,总是喜欢把格子衬衣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包裹起来,仿佛这个世界的冷暖都与她无关。她就像普洱一样,没有激情,没有新意,永远透着隔年的芬芳。
他一天天地冷漠下去,他想,敏感的她,肯定是早已察觉了吧。可是,她从未提起,一个字都没有说。她依旧是买菜、做饭、浇花、打扫房间、整理书籍……他受不了她的安静,他希望她也有一般女人的娇柔温情,希望她会跟他闹,希望她会追问他。可是,她平淡得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她像一朵野花一样,那么隐忍,隐忍到让他生气。
提出了离婚。于是,他们平静地离婚了。离婚那天,她依旧是默默地跟在他后面走着,只是,他一回头,看见她眼里满是泪水。可是,一切都过去了,再也无法挽回了。
她搬走了,简单收拾了行李,带走了那个泡普洱茶的青花瓷。他去看过她几次,她住在80平米的房子里,房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那个茶杯,就放在小小的茶几上。茶几上铺着一块青色的桌布。她说,前次休假,她回了一趟云南,一个人去了大理,一路走一路看,这块扎染布,是那趟旅途留下的唯一纪念。他说,很漂亮,很适合你。
他结婚了。新婚的时候,她没有去。他理解她,知道她受不了那样的场面。可是,不管怎么样,他的生活,始终得继续。
新婚妻子是江苏的,年轻,白净,时髦,开朗,总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怪不得,人们都说江南多美女。她的笑容尤其美,声音银铃似的。他觉得自己真是有福气,遇到这么美丽温柔的女子。她有任性的时候,有刁蛮的时候,可是,越是任性、越是刁蛮,他却越是喜欢。她喜欢吃桔子,于是,他去水果店买来桔子,亲手剥给她吃。他想起以前,几年中他从未去过水果店,家里的水果都是前妻买的。
新妻也喝茶,是碧螺春。她说,最讨厌隔年的茶,喝起来没有一点新意。他笑起来,是呀,新茶就像新人,旧人哪有新人好?如果旧人比新人好的话,又岂会成为旧人?还是碧螺春刺激,有一种让人迷惑的芬芳。他越来越对她好,可是,她却越来越不满足。
日子久了,她开始一点点变得俗气,再不是从前的样子。她甚至掏他的钱包,甚至看他的短信,一点点把他看得严。对他的家人,她也开始不理不睬。更让他难堪的是,她总在抱怨谁家又买了新房谁又当上了处长,她的世界里总是那么多物质的东西。他生气过,可是她的闹让他不敢再生气,或者说不敢再在她面前生气,因为怕她闹得更凶……他想起前妻,那个爱喝普洱茶的普通女人,总是把他当成自己的骄傲,从没有跟他闹过一次,从没有怠慢过他的家人,从没有提过升官发财。
可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自己选择的道路,没有责怪他人的权力。
他又去看前妻。门开了,她第一句话是:今天是你的生日,怎么不好好在家?
一句话,问得他无言以对。除了她,还有谁记得他的生日呢?新妻约着朋友去逛街了,根本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甚至连母亲,都淡忘了这个日子。
前妻给他沏了一壶茶,依旧是普洱,说是朋友从云南寄过来的。熟悉的香味,熟悉的苦涩,他竟喝得想流泪。她一身布衣,没有名牌衣服着身,没有艳丽的色彩装点,靛青色大襟衫,一颗颗布绾的纽扣和纽环,胖了一点点,却更见端庄,眼里透着一种持重、素雅、简洁、深远。
临走的时候,她看着他下楼,她说:好好照顾好自己。
敏感如她,她早已看出他的不幸了吧,只是,她什么都没问。她依旧是这个世界最懂得他的人。
转过墙角那一刻,他知道,他永远地失去了一杯爱情的普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