梗爷喜欢喝茶,喝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村子里的人戏称他为茶客。
据梗爷自己说,他的喝茶来自祖上的流韵,他们家祖祖辈辈都嗜茶。很小的时候,他的祖母经常在院中用一把铜壶煮茶,灶下的柴火呼呼地燃着,茶汤滚沸着,边煮边喝。他就在一边,不时拿起祖母的茶杯啜上一口。祖母不以为意,只是笑笑。就这样,一口一口地喝着,就喝顺了,喝惯了,喝上瘾了。
但他真正像模像样地喝茶,却是在他30岁左右的时候。那时父母已将他分出,另立门户,他成了一家之主。在农村,一旦一个人成了一家之主,就意味着拥有了很多自主权和特权了。比如喝茶,与父母在一起时,只能随着喝,自己立户了就可以大模大样地喝,那里面有一种“一家之主”的尊荣。
那个时候,还是大集体,30多岁的梗爷正是生产队的壮劳力,所以他的喝茶是难以讲究的。他只能在出工前或散工后喝,喝的茶是一角五分钱一包的“包茶”,难以说清是什么茶(比如花茶、绿茶、红茶等)。乡下人笼统地称之为“茉莉花茶”,这种包茶,如果你打开吹一下,一定会吹起许多粉尘、草屑之类的东西,像那个时代的潦草和浮躁。可也只能如此,那时候人穷,物品稀缺。他用的茶具,是一只白瓷茶缸,上面印有“发展生产”4个红漆字。出工前,他泡上一缸,就能保证半天不会渴,喝茶,只是为了解渴;散工后,特别是夏天的中午,他就会连泡几次,一直把周身的疲劳喝通、喝透,然后就找个荫凉呼呼地睡去了,睡在那个沉沉的时代里。
很快,政策发生了变化,土地承包了。承包了土地的梗爷,其聪明才智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没有几年,小日子就过得红红火火,一切都在日新月异地发生着变化,梗爷的喝茶也跟着发生了变化。他不再喝“包茶”,而是喝上了真正的“茉莉花茶”。那时,集市上已开始有小贩在卖,可梗爷从不在小贩处买,他要到大的供销社去买,他认为这样才能买到正品的“茉莉花茶”。用他的话说:一定要比别人高一个“格”。梗爷的茶具,也换成了一套正宗的博兴白瓷,茶壶、茶杯白净透亮,玉脂一般晶莹。嫩黄的茶汤,有白脂般的底子衬着,看着就诱人。梗爷每次泡茶,倒上第一杯,总会会心地端详上一会儿,一种喜悦的情绪就氤氲在嫩黄色的茶汤里。
梗爷家的门楼前,有一块空着的场地,夏天的傍晚,就会有很多人在此乘凉。每在这时,梗爷就会搬出自己的茶具,泡上一壶上好的茉莉,同乡人共饮。乡人乐享其成,边喝边啧啧称赏。称赞他的茶好,称赞他的茶具精良,称赞他的日子过得滋润。听着听着,梗爷就乐了,他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于是就再泡上一壶,继续喝下去,一直把夏夜喝得凉风习习,把心情喝得透透亮亮。梗爷就眯着眼,在那儿想:今后的日子还会更好呢!
是的,日子是会更好的。今日的梗爷已年近70,赋闲在家。赋闲在家的梗爷得一个“闲”字,取静,取养,取闲适,喝茶上了“功夫”。现如今,用的是一套标准的,宜兴茶具,儿子出差专为他买的。酱紫的颜色,显着一种底蕴,一种厚重,仿佛从遥远的时间深处走出的一位老者,安然,端详,庄重。轻敲,铮铮然,有金石之声,古韵悠悠。梗爷喜欢着呢,他觉得这样的一套茶具,恰与他的年龄和尊严相符,好像这样一套茶具,就是他形象的写真。茶呢,现在他喝的是绿茶,价值多超过百元,乃至几百元一斤,当然,有很多是儿女送的。可不管怎样,他深深地喜欢上绿茶了。说起绿茶,还有一个笑话,多年前的一个春天,他去安徽屯溪,想买斤茶捎回家,看到刚上市的新茶,嫩绿的表面蒙着一层毛茸茸的白色(安徽“毛峰”),他想一定是好茶。一问,竟是160元一斤,一下子把他吓住了。他从此不敢过问绿茶。可今日呢?每想至此,他就摇摇头,欣然一笑,脸上溢满了满足。
现在梗爷喝茶讲究一个字:雅。精致的茶具,上等的茶叶,闲适的心情,慢慢地喝来。总是先把茶壶烫过,然后再泡茶。第一过是不会喝的,要倒掉,只饮二过、三过。而且他不再张扬,只喜欢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抵十年尘梦。
泡茶,倒茶,品茶,洗濯茶具,每一道工序,每一个动作,都舒缓而优雅。他觉得,他已不是在品茶了,他是在品味生活。一俯一仰,一饮一啜,都是滋味。
是的,这样的茶,梗爷还要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