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仝,约生于795,约卒于835年——典籍里生死年月不详的卢仝,给人一份神秘感——但他系“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的嫡系子孙,则是确切无疑的。早年隐于少室山的卢仝,虽然博览经史、工诗精文,却不谋仕进,后迁居洛阳,家贫,虽破屋数间但图书满架。唐文宗大和九年(835),一场图谋诛灭宦官的“甘露之变”以失败而告终时,留宿宰相王涯之家的卢仝同时遇难。据清乾隆年间萧应植等所撰《济源县志》载,河南济源县西北十二里武山头有“卢仝墓”,山上还有卢仝当年汲水烹茶的“玉川泉”。
有这样一眼清冽的山泉相伴,也不枉他好茶成癖的短暂一生。
曾著有《茶谱》的卢仝被世人尊为“茶仙”,我猜测,“茶仙”之名一定与那首著名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有关吧。在这首传唱千年而不衰的诗中,有关“七碗茶诗”的那几句读来让人有得道成仙的感觉。我不禁想问,好的文字如此,好的茶也如此么?这几句脍炙人口的诗,他是这样写的:“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这哪是在说茶的功效,简直像一个成仙得道之人的喃喃自语。这几句诗后来简记为《七碗茶歌》,且在日本广为传颂并演变为“喉吻润、破孤闷、搜枯肠、发轻汗、肌骨清、通仙灵、清风生”的日本茶道,不过,这已经是一个关于茶文化传播的话题了。
纵观中国古代画史就会发现,与著有《茶经》的陆羽比肩而论的“茶仙”卢仝,是古代丹青世界里的一个标志性文化意象了。
我见过的年代最久的“卢仝煮茶图”,是南宋画家刘松年的《卢仝烹茶图》。这是他《斗茶图》的姐妹篇。刘松年在画面上设有石、树,石是山石,嶙峭壁立;树是松槐,交错掩荫,卢仝拥书而坐于景色秀美的山水之间而非空间逼仄的茶馆里。明代都穆在《刘松年卢仝烹茶图跋》中对此略记如下:“玉川子嗜茶,见其所赋茶歌。松年图此,所谓破屋数间,一婢赤脚举扇向火,竹炉之汤未熟,而长须之奴复负大瓢出汲。玉川子方倚案而坐,侧耳松风,以俟七碗之入口。可谓善于画者矣。”
侧耳松风,多么浪漫雅致的一个词,让人不禁对卢仝煮茶的那个遥远时代心向往之。
宋元之际的钱选,亦画过卢仝煮茶。这位隐居不仕、且以善画隐逸之作而闻名的大画家,与刘松年有所不同的是,他让卢仝身着一袭白色长袍,神清气扬地席地而坐于一片山坡上,左手执诗书经卷,右手掌茶罐茶盏,一派崖穴高士——当然,这些并没有从根本上脱离刘松年笔下的卢仝——有所变化的是,刘松年笔下那个“复负大瓢出汲”的长须奴改为一旁站立的孟谏议所差送茶之人了,赤脚的女婢改为红衣蹲坐的老婢,同时,平缓的山坡上出现了宽叶芭蕉和瘦皱漏透的太湖石,它们让整个画面充盈着一份浓厚的隐逸之气。其实,画的点睛之笔还在于画中三人的眼神全部聚焦于茶炉,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视觉的焦点。整个画面构图简练,格调高古,把卢仝置于山野崖畔,体现了卢仝“恃才能深藏而不市”(韩愈语)的超逸襟怀。多年以后,1785年乾隆皇帝在这幅画的上半部分题了诗:“纱帽笼头却白衣,绿天消夏汗无挥。刘图牟仿事权置,孟赠卢烹韵庶几。卷易帧斯奚不可,诗传画亦岂为非。隐而狂者应无祸,何宿王涯自惹讥。”
我总以为,此画是钱选对卢仝的一次遥遥致敬。
再后来的明代人物画高手丁云鹏,在表现卢仝煮茶时,取意独特,别出心裁,与刘松年、钱选皆不同。他把卢仝煮茶的情景从辽阔的山水退回到一所小小的庭院。庭院小了,芭蕉却大了,大得让人惊艳,大得让人咋舌,而卢仝手执团扇,目视茶炉,而且,有一个身着黄衣的仆人提着水壶来了,另一赤脚的仆人双手捧果盘而来,一把青铜风炉正在烧壶煮水,壶,是单柄壶。如果说这些意象来自卢仝“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的诗句的话,那么,左右两侧的仆人则是取了诗人韩愈在《赠卢仝》一诗里“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的诗意。想想,丁云鹏真是有心人,提笔动墨之前,肯定读了不少卢仝的诗以及有关卢仝的诗。
《玉川煮茶图》,纸本,设色,纵137.3厘米,横64.4厘米。此图系丁氏万历四十年(1612)在虎丘为陈眉公而作。清代曹寅还给此画题诗曰:“风流玉川子,磊落月蚀诗。想见煮茶处,颀然麾扇时。风泉逐俯仰,蕉竹映参差。兴致黄农上,僮奴若个知。”
陈洪绶笔下的《玉川子小像》,一主一仆,造型高古,衣衫圆润,真有点卢仝诗歌里“习习生风”的感觉。
在搜阅有关卢仝煮茶的古代画作时,我曾想,一生信佛亦爱茶的“扬州八怪”之一金农,应该也会画画卢仝的。果然,不出所料,晚年的金农真画过卢仝煮茶。他给画作直呼其名《玉川先生煎茶图》,在题款中坦言:“宋人摹本也”。然而,金农虽摹宋人之本,却独出新意,匠心独运,既让卢仝安坐于一片池塘边的芭蕉林下,又给他一把用以扇火的芭蕉扇。我还注意到,那个汲水的老婢用的杓子,手柄长得令人惊讶,透出一股老顽童的可爱来。宋代的画册里,鲜有芭蕉出现,而金农既摹宋人,又委以芭蕉,足见金农不仅既能摹宋人之题材又能脱胎而出的过人之处。当然,这只是我一个美术爱好者的揣测,不一定在理,算是胡说了。
那么,请允许我继续妄自菲薄地胡说吧:
这一张张古画中煮茶的卢仝,或怡情山水,或畅饮庭院,或芭蕉掩面,或长袍飘飘,其实都是作画人心底里气象万千的白日梦,这白日梦是失意后的隐逸,是喧嚣后的散淡,甚至是决计抽身俗世远离人间纷扰的一种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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