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之际赴长安,行前得知正值冷香斋主人闭关修般舟行,恐难了终南山吃茶之愿。
细雨中乘兴观碑林,得玄奘图、褚遂良摹“兰亭序”等拓片数帧,书籍数十,布履虽湿,然墨香盈怀;又拜观石佛近百座,精妙巧拙,莫不眉宇含情,尽染悲悯;再游乾陵华清池兵马俑,虽属走马观花,古都厚韵,尚窥得一孔。月下登古城墙,只揽天阔地远。城郭下,层叠白墙灰瓦,才知人间灯色煦黄。又潜入小吃夜市,鲜香泼辣,把酒对酌。
恍惚已过三日,忽闻冷香斋主人顺利出关,相邀吃茶终南山。
是日清晨,冷香斋主人如荠先生布履素衫,携夫人同接吾等入山。数年前读《空谷幽兰》对终南山颇多向往,今日得如愿亲近,难掩欢喜雀跃。但见骄阳初蒸,秦川葱茏,山涧在林间溅玉落珠。白石溪头,一湾碧水,揉蓝成潭。
登小坡,入柴门,有土屋数间,院中石磨两盘可充茶桌,篱下素菊星蕊倩好,柴门外丹柿满枝,修竹染绿,青桐引凤。下台阶数级,有浅潭两口,睡莲依依,绿萍点点,再有茅亭一座,内设茶席,如荠先生持双耳系罐于潭中取水静煎,冲瀹陈年水仙,茶性温热,火气尽退,四五泡后,舌底似有泉涌。罐中山泉泠泠,青萍点点,尽得野趣。迎新戏摘竹针十来枚,投青花盏底以滚水冲瀹,微微竹香蒸腾,清心可意。
时近正午,随如荠先生供香礼佛。设在院落的火炉中松烟散尽,薪火正旺,后园采薇同煮扁食,一锅青白煞是可爱;素菜数种,或炖煮或小炒,皆有亲切真味。
再入屋中,静檀满屋,折竹为供。三人盘膝而坐,矮案畔泥炉微红,釜中般若汤已然小沸,黑釉浅盏里盛了,此盏通身披釉,唯盏底一弯坯泥本色,正可见般若汤色若琥珀,酒香暖人,趁热饮下,顿感五脏温热,血脉通畅。
如荠先生调素琴或抚双鹤听泉、平沙落雁,或击节吟摩詰之“終南茅屋”,或采菊东篱,浸酒助香;砚田悬腕题窗“结庐在人境,心远地自偏。”笔意酣畅。迎新素无酒量,今日却贪杯,般若汤本长安古侍酒,乃昔日李太白斗酒诗百篇之酒,亦是李叔同“浊酒一杯尽余欢,今宵別梦寒。”的浊酒,当此山居快意,干裂秋风,润含春雨,何能不饮?小借微醺,低饮浅和,弄炉添香。倾刻,铁釜中的茶也煮好,酒后试茶,风味奇妙。一款十来年的景迈古树青砖,在法门寺冲瀹时是一个味,蜜香尽隐,却出了几分风凰单枞的味;方才如荠先生在茅亭冲瀹,才回到熟悉的香韵;此时以铁釜炭火小煮,茶味厚滑,回甘尤佳。盖茶本自不变,然遇水,遇境,遇人,皆可左右其修为。莫若伯牙之遇子期,方能得其所妙。
先生再抚阳关及亲修订之琴曲“南无阿弥陀佛圣号”,旋律简单,仅用散音和泛音,指间轻轻剔挑,佛号声声轻颂。
乘兴扶杖探幽,跨石问溪,处处入画,般般皆景,时入季秋,仍旧有山花静放,或绯红,或绛紫,莫如幽谷佳人,静好娴安。吾等逐流涧,踏青荇,攀石而上,源头处一白练挂壁,脚底积水成洼,小饮一口,甜凉透心。“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终南灵秀,原是八百秦川汇集,文脉禅缘,此间窖藏丰盈!
不觉间,暮色染寒山,偶而有落柿坠入寒潭,空谷中一声脆响,鸟雀吱吱停顿了半刻,地上却不知是哪只小动物溜出来甜蜜蜜饱餐一回。叹时值深秋,群林多情,竟毫无萧疏冷清。
归,复过溪石,拾小石两枚为记,回望紫阁峰,翠薇渐紫,夕照生辉,山鸟群起。入城至冷香斋,赏器闻香吃茶。闻见如荠先生行茶之古风,论合香之精妙受益良多,才知“冷香“二字内蕴深厚。虽有百般茶事、香事待向先生讨教,然暗念先生刚出关,已劳顿整日,心下不忍,遂于月下辞别。
驱车入城,灯火斓姗,古城墙巍巍然恒戈于高天旷地间。吃茶终南千竹庵,一期一会,回味良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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