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在广州,能跟着大人上茶楼“饮茶”,是最开心的事,只为可以一快朵颐(自然不能“大快朵颐”)。盖大人“饮茶”,是借个地方“倾偈”(粤语:闲聊);小孩子喜欢“饮茶”,其实志在点心也。到茶楼落座,伙计送上杯盏筷子,总要先问:喝什么茶?然后报出好些品种:水仙,香片,寿眉,菊花,普洱。。。印象中,“饮茶”的人,选普洱的比较多。
听大人说,普洱茶比较温厚,暖胃健胃不伤胃,广州茶客戏称为“老人茶”。虽然这样说,不少“未老”的人也会选普洱茶。那时候,似乎越是地道的广州人,越是对本地的水土特别敏感:“哎哟,我吃两条青菜就会咳嗽。我“寒底”啊”;“我吃油炸的东西就会出鼻血,我这人就是“热底””;“最近汤水喝得少,人很难过”;“不喝黄老吉凉茶怎么行?!”既然在“天人感应”面前,大家都是如此自谦,温和的普洱茶,当然就是明哲保身的首选了。还害得我从小就以为普洱乃是我们百粤的原生茶叶,要好多年以后,才“发现”它的产地竟然是云南!
我怕苦,从小不肯喝凉茶。离家不远,第十甫和宝华路交界处,有一家专卖清凉饮料的小店,是我和玩伴经常路过的地方。玩伴中竟然有很自觉地买凉茶喝的小朋友,我陪在旁边,就喝甘蔗汁。那小店出售的饮料,品种丰富,有:生鱼葛菜汤;茅根竹蔗胡萝卜汤,三花茶,五花茶,黄老吉凉茶,生意兴隆。最受欢迎的,就是生轧的甘蔗汁。时常光顾,不知不觉把店堂的一副对联也背熟了:
慈悲心性龢(和)能饮 济众君臣药自灵
我不认识那个“龢”字,对联看着也似懂非懂,感觉有点神秘和敬畏。好多年后,才在旧小说看到中医的用药有“君臣”之说。再查了字典,才知道有“饮和”这个典故:《庄子.则阳》:“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大意是使人们自己悟到一种“中和”之道。“中和”,大概是“中正平和”吧。
由是观之,最当得起“饮和”两个字的茶,也许该算普洱茶了。
二.
一代又一代的“老广”,就是这样泡上一壶普洱茶“倾偈”(粤语:闲聊):商量点小生意,话话家常,说说新闻,讲讲世道。。。浅薄而又生鲜,活泼泼地,其实生活中的细事,也许最具禅机。记得小时候跟着大人上茶楼“饮茶”,对普洱茶并没有什么好感,只当它是不苦的凉茶,还能接受罢了。长大以后,自己赚到钱,和同学朋友“饮茶”,可以随意要上好多喜爱的点心,才忽然发现,原来广东点心“油水”都很足,“饮茶” 正可以帮助解腻,让我们多吃下许多点心。这个“发现”,曾经让自己哑然失笑。再后来,阅世也多少有了点“一得”,暇时也喜欢泡一壶普洱茶喝喝,看着那深沉的茶色,品着那淳厚的茶味,联想到人生况味,似乎都可以融合其中,真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泡上一壶普洱茶,那茶的颜色从红变黑,很快便浓得像酱油。质地淳厚,深不见底。普洱茶的味道,平和中略微带一点点苦涩,没有什么特别,相信初次品尝的人都不大会“惊艳”。要拿普洱茶做个比况,我最先想到的是老衲参禅;就像前人说西湖的雷峰塔像老僧。简朴,古拙,深色,莫测高深,垂目低眉,只管一径思考着那泥牛入海,再无消息。要问普洱茶是什么味道,到底有什么好喝?就如请教一位高僧怎么是人生真谛,回答也许只是淡淡一笑:福善祸淫,自然之理,山僧何知焉?
禅心,也许就只是平常心。
又是若干年后,在香港“饮茶”,第一次见识了“菊普”(就是普洱加白菊花),打心里很赞赏这样的“改进”。一壶“菊普”,浑厚中带着清香,甘美可口而且有特色,加入的菊花,还满足了怕“热气”的人“清火”的要求,又不似常规菊花茶那样清淡。这“菊普”就成为茶楼的客人们最喜闻乐见的茶,价钱也比其它茶要略微贵一点。我喜欢这种喝法,但心底也有点嘀咕:这个似乎有点像钢琴王子演奏的古典音乐,尽管因为甜美而大受欢迎,可是在发烧友听来,恐怕会感到有点轻佻儇薄。
有人说,有些东西,都是让香港人炒贵了,比如鱼翅,西洋参,普洱茶。有点像夏志清教授炒起了张爱玲。
普洱的茶叶没有香味,反而有股“陈”味。“陈”得有点像当年背时的辜鸿铭、王国维和林琴南,以及后来被董桥喻为“满抽屉的寂寞”的徐訏。龙井茶以“新茶”为贵,普洱茶正相反,是和酒一样,越陈的越贵重。听说现在真正陈年的普洱茶,也是拍出了天价的。
这样,普洱茶又似乎象征着历史:倾盖如故到白发依然如故的良朋挚友,药栏携手消魂侣到柴米油盐白头偕老的夫妻。。。那味道,就如同普洱茶一样,浑厚平和,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历久弥香,也是越陈的越贵重吧。
几年前,我一度常喝普洱,也备些杭菊,不时喝喝“菊普”。只是,清理残茶的时候,看着漂在上面薄薄半透明的几朵,想到“明日黄花”,便不能如普洱之忘情。正是: